第45章 ☆、駕駛者

用鋁塊和木頭制作的巨大機械匍匐在空地上,像一頭靜寂無聲的洪荒巨獸,在昏暗的天色下散發着黯淡的光彩。

營造所試飛的迦樓羅兩個月前墜毀在博爾古,從萬丈高空一頭紮下去,碎裂成無數碎塊——連帶着迦樓羅的駕駛者,那是慣用來操作風隼和比翼鳥的鲛人傀儡,一并在猛烈的撞擊裏摔裂成血糜、消失不見。

在重新找回迦樓羅的動力源後,新一輪的試飛就要開啓。

年輕的巫謝站在機械巨鳥之前,擡頭仰視,是迦樓羅占滿視野的黃灰色艙身。

“新的駕駛人選定了麽?”

“服用了傀儡蟲的鲛人太過僵硬,還是無法很好地滿足迦樓羅操控的要求,最好是不要鲛人傀儡......”

“普通人族可以麽?”巫謝突然打斷他,詢問人族使用的可能性——久未開口的智者大人突然提出了迦樓羅試飛的建議,讓這個沉迷于器械死物的年輕人興奮不已。

“普通人?”他思量了一下,說道:“我們确是剛琢磨出一點新的方法,就是把觸控線埋入脊骨、接入筋脈,也許不同種族的人可以嘗試一下。”

“那便試試,依照智者大人的囑托......”他眼睛閃過無比的光亮,笑道:“總要見到它翺翔于九天之上,才能讓人心滿意足。”

楚暮這邊離開後,轉頭去找的人就是雲煥,雖然之前還和他鬧着奇怪的別扭,但是這個時候哪有心思去多想,最要緊的就是把人撈出來再說。

但是雲煥卻給了她一個冰冷的答案——沒法救。

不論從明面或是暗處,這都是一個死局。

明面來說,沉乾的确下了‘投毒’的命令,而這條命令造成的沿途人畜巨大傷亡也毫無疑問,甚至于可說是他直接挑出了西荒牧民動亂的開端,依照帝國律令和民心所在,他作為‘禍首’,自然是要被拿來開刀的。

暗處來說,‘上頭’特意交待天牢酷吏好好照顧的手段,雲煥知道來自于誰——巫彭想要一個完全效忠的打手和棋子,沉乾的天資和性格倒是很符合他的口味,相比之下自己與他的利益交換就不好掌控了。

只可惜這家夥是個硬茬子,并不想屈從他,所以才會使了些折磨的手段,想讓其放軟态度。

巫彭不會輕易讓他去死、也不會輕易放過他,而站在巫彭對面的政.務派,更會抓着律令不放,要求及時處死他,似乎是能給巫彭造成一點阻礙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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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煥條條分明地和她講了,聽聞所有結果的楚暮罕見地不做聲響,只沉默地坐着,眼睛不知看向何處。

看着她這幅樣子,雲煥嘆了口氣,告訴她:“這幅死局能解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沉乾自己,他若是答應效忠巫彭,巫彭自然會費力救他,另一個就是高塔上的那位——淩駕于滄流之上,他的每一句話,都能左右帝國的所有行為。”

“你說智者?”楚暮心裏燃起了些許希望,但很快澆滅下去,“那個人......幾乎不可能,見到他都困難至極,又憑何讓他答應開口救人呢?”

“這個人太神秘了,連我這個所謂将星的身份,還是他一早定下的......然後下了個聖谕給巫姑,才浩蕩地把我從大漠裏翻了出來......将星?就憑我?”楚暮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那個人在高塔上不知想些什麽,只有每任聖女才可近距離接觸,執掌着帝國最高的權力,心思卻詭秘難測。”

“雲焰......不是被莫名逐下了白塔麽?”她看向雲煥,就見他點了頭,語氣有些冰冷:“她被洗了記憶,不知發生了何事,只說是觸怒了智者。”

“那你姐......還好麽?”楚暮恍然想起那個恬靜美好的姑娘,早些年在永陽坊見過,至其被封為聖女和巫真後,一面未見。

“長姐無事。”雲煥口中說着無礙的好話,面上卻略有皺眉,這種感覺他并不喜歡,所有的安穩和榮譽都是飄渺不定的,幾乎只要那個人的一句話便可決定所有。

這不是統治者,卻仿佛像個操縱一切的‘神’。

楚暮重新垂下眼睫,死沉的氣色從頭兜住整個人。

——真的是別無他法麽?

也不算別無他法,突如其來的轉機來自營造所,他們似乎想嘗試一種新的飛行方式,換下了長期使用的鲛人傀儡,在天牢裏選了人族的重囚。

沉乾就在那一批被挑選上的重囚裏。

這只龐大巨鳥的駕駛者需要有良好的身體素質、快捷的神經反應、足夠堅強的毅力......這些要求篩下了不少人,最後留下的竟也只有他一個。

等楚暮反應過來的時候,沉乾早就被禁锢在駕駛座上,要求第二日試飛了。

夜色沉沉,烏雲籠罩住朗月,明天似乎不會是個好天氣——停機坪靜寂無聲的迦樓羅裏,那個垂頭閉目的年輕男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好像聽見了熟悉無比的腳步聲。

“沉乾?”她小心翼翼地呼喚人名。

話音剛落,原本昏暗的機艙裏,驟然閃亮起來——機艙盡頭的座位上,傳來一聲輕笑,“楚暮你看,我能操縱整個迦樓羅的反應哦。”

她快步走過去,只看見四方懸挂着的黑白絲線,貼着他的四肢和脊背刺入,讓這個金發男人就像是被吊起來的傀儡。

他幾乎不能有大動作,只能微微擡了擡腦袋,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姑娘,咧嘴笑問她:“迦樓羅的看護是很密的,你是怎麽翻進來的?”

“你還笑得出來?你現在就像是一只被捆起來的刺猬你知道麽?”楚暮進來得自然不容易,好在她身手夠、并且也算走了後門,她遇見了迦樓羅的冶鐵匠,正是當年在雲家門口遇上的冶胄,托了他幫忙,才在有限的時間裏偷偷摸摸地進來。

沉乾臉上依舊留着不曾褪去的笑,上翹的嘴角拉動他臉側的傷疤,顯出一絲滑稽,他對于自己目前的狀态毫不在乎,回答她道:“刺猬可不會和你說話。”

“你還挺高興啊?”楚暮皺着眉,順着他的肩線去摸刺下來的線,“這些鬼東西刺在你身上不痛麽?我給你拔了!然後帶你走!”

“哎,你可別拔!”他說道,“拔了可有大事,說不準我能當即死給你看。”

這些線似乎接進了他的筋脈,一旦随意扯斷,傷及的可能就是沉乾的身子,她摸索了一陣,停下了手,怒道:“營造所這些瘋子!”

“你也不用說帶我走一類的話,這個現狀我是十分滿意的……”

沉乾的回答有些讓她出乎意料,都這幅樣子了,還十分滿意?

“你說我這麽好的天資,便草草受罰死了多不好,正好利用拿來試飛,完成帝國飛行迦樓羅的壯舉,好被寫進試飛成功的史書裏……”

楚暮真想一巴掌呼他腦袋上,“你到底在想什麽?”

沉乾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總算正色些,回答她:“你不必替我不平、亦或是可憐我的遭遇,因為,這都是我該得的。”

“我下的令出了惡果,依照帝國律令當斬無疑……所幸我只受了些牢獄之苦,而這次試飛迦樓羅,也是為帝國效勞,所有都是我應做的、應得的……”

楚暮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說他:“你還真是一個三觀正直的好人……”

連她都因為關系親近而動了救人走後門的私心,而這家夥全滿腦子都是為帝國效忠。

“你知不知道迦樓羅試飛有多大的失敗率?”

“失敗了,從萬丈高空摔下來,連個人形都沒有?”

沉乾露出微笑,像是對自己信心十足,安慰她說:“他們說,我是近年來最适格的駕駛者,你可要相信你的帝國好隊友,我會成功的——若我功成,總歸會将功抵過,削減一些我投毒令的過錯。”

說着,他有意控制着,艙內的明亮閃動了起來,燈火跟着他呼吸的節奏一明一暗。

“我控制的不錯吧?”

“嗯……”楚暮看着他的臉,最終說道:“你說了會成功的。”

“會成功的,”他看着楚暮的眼睛,答應得一字一頓,語氣帶着幾分揶揄:“我還等着你和雲煥的喜酒,訂親宴我沒趕上,成親宴總是要來的。”

“好啊,等你來喝!”楚暮就差和他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了,但是轉念一想,就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flag,似乎……永遠都不可能實現。

砰砰的輕微聲響起,艙門口有人敲打着蒙皮,探進來的腦袋是個年輕男人——冶胄壓低了聲音喊她:“巡查的隊伍就要來了,快走吧?”

“好!”楚暮低聲答應着,然後與他道了別,“既然你的決定是如此,那我也就不強行擄你走了……搞得我非要截囚似的。”

“走吧走吧,趕緊的,人家要來查了,抓到你可就不好了。”沉乾催着她,閃動着艙裏照明的亮光。

“別閃,我眼花了!”楚暮捂了捂被閃住的眼睛,急忙往外跑,臨去門前還叮囑他——“記得要成功。”

回應她的,是沉乾亮了亮的艙燈。

等所有聲音都靜下去的時候,這個世界又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迦樓羅裏通明得燈火一瞬間暗下去。

黑暗裏,那個聲音似乎又在他心底冷笑。

你的所求所欲,都不會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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