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永遠少年
永遠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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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車走走停停,車上的人由一開始的零星幾位到後來幾乎滿員,路邊招手上車的人,操着熟悉又因為跨越鄉鎮而有所區別的方言。
“這條路上大車還挺多的。”
黎語見慣了,應到:“嗯,大車不能入市,越往縣城那邊越多,拉煤的拉石材的,大車把路壓壞了,往縣城走的路又要修。每次去鎮上趕集都不敢洗頭發,因為風吹煤灰,多幹淨的頭發都白費。”
沈硯:“什麽時候過集?”
“逢二逢八,今天不是。”
正聊着車在轉盤處停下,将近一半的乘客在此處下車,黎語指着另一頭說:“我之前上學的地方就在那兒。”沈硯看過去,拐角掩藏的地方似乎有國旗飄揚,但又似乎根本看不見。
客車繼續往前,周遭的店鋪擺設漸漸露出一個小縣城應有的模樣,這些對沈硯來說是陌生的,但他知道對黎語來說這最熟悉。
“拐個彎再過兩個紅綠燈就到車站了,我們不下車……”
他們說完那件事後,或玩手機,或休息,路上有一段沉默,他們沒有太多話來填充這一個小時的路程,此刻黎語像是被打開了什麽按鈕,給沈硯細數她的青春與童年。
沈硯便聽着,認真地聽着,聽商場的大變樣,聽小門店的關門和重新開張,聽出租車起步價由五元到六元,聽馬路的由窄變寬……
“那家蜜雪冰城我上次走的時候還沒有……”
客車要進站了,黎語說這趟車會進站等幾分鐘。
這裏的車站院子不小,洋灰地面磕磕巴巴還算平坦,一輛又一輛通往鄉鎮或城市的客車排列着,售票員和充當售票員的司機站在車旁查票。
“哎,那邊有廁所。”
沈硯循聲看過去,兩間寫着“男女”字樣、刷着大白漆的廁所安安靜靜伫立在一隅,進出的人并不多,而在脫落的漆塊上不難看出它的存在很久遠了。
“你要是餓的話外面有賣煎餅和雞蛋灌餅的,以前挺多的,這兩年查的嚴,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還有沒有。”黎語倍兒精神,“等會兒出去還要拉人的,我們以前來縣城買東西,回家的時候要麽坐面包車,要麽在路邊等着,車站裏不賣往那邊的票,太近了。不過這兩年好像面包車少了,但是出租車開始拉客了,坐客車從縣城到我們那邊五塊錢,出租車打表三十多……”
碰上某所縣級中學放月假,客車出站後上來幾個學生打扮的少男少女,他們中有的安安靜靜,有的則極力想讓自己與衆不同一些,或者說成熟一些,滑動着手機,聊着潮流的話語。
黎語停止了她的講解。
車子往西開,沈硯終于在路過一個鎮子的時候看到了黎語口中的拉煤車和拉石材的車,風裹挾着煙塵,将四周蒙了一層細網。
“我初中是在這座小鎮上的。”
黎語說完這一句又沒了聲音。
沈硯的氣質有些與衆不同,即便他的家庭并非富貴,可能是從小在城市長大的那份“幹淨”讓他沒能一下子很好的融入這座小城,黎語側過頭幾乎要埋進沈硯的脖頸,沈硯僵住,只聽黎語“麽麽麽”地說了些什麽,具體什麽沒聽清楚。
黎語說話時吐出的熱氣繞沈硯脖頸半周後消失了。
沈硯猛然回神,似乎黎語說的是:“有人在對你展開讨論。”
沈硯便沒有動。
沈硯在想什麽?無從知曉。
只是黎語的身高雖說不算矮,畢竟和沈硯差了一截,黎語矮一矮身子,略低一低頭就能被椅背擋住,沈硯卻不能,他的高個子尤其突出。
“嘶~”黎語下意識縮脖子,同時撇了沈硯一眼,“幹嘛?”
沈硯學着黎語的樣子湊近耳邊說話:“讨論我什麽?”
不料黎語怕癢,這一舉動不僅讓後排傳來一陣形容不來的聲響,還讓黎語小驚失色,沈硯心中得意,不敢顯露。
黎語本想着說沈硯兩句,誰知沈硯裝無辜,愣是把黎語弄笑了:“我真服了你,幼不幼稚。”
沈硯:“初來乍到,不清楚行情,以為入鄉随俗呢。”
“真行。”
“所以他們讨論我什麽?”
“鬼知道讨論你什麽,我又不是他們。”
“那你怎麽知道他們在讨論我?”
“剛才我扭頭的時候看到他們往這邊看,還用手指比比劃劃的,猜的。”黎語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停,就這樣了。”
沈硯鼓鼓腮幫子,閉嘴。
約莫二十分鐘後他們二人終于下車,客車啓動遠去,跟着幾輛小汽車也往西去,左右看看二人過馬路進到村子裏。
因為毗鄰國道,村子乍一看并沒有特別重的黃土味道,只是走進去後還是能感覺到風土撲面時的厚重感。
周末休息的小學生歡躍着路過他們,差了七八年的光景,也便不與相熟,沈硯知道黎語除了和張明凡在一塊兒,少出門晃蕩,自然覺得這些小孩子應該不認得黎語。
好巧,黎語也是這麽認為的。
不想他們都低估了黎語的知名度,或許是之前的黎語風風火火,又或許和張明凡在一塊兒的黎語引人注目,還或許是張明凡葬禮上黎語的藍色裙子依舊耀眼……總之,小孩兒準确無誤地叫出了黎語的名字:“黎語。”
黎語怔怔地,那幾個小孩兒捂着嘴笑,跑開了。
沈硯脫口而出:“等上了初中他們就不會這麽鬧騰了,無一例外。”
黎語将将反應過來,被沈硯的話弄的哭笑不得:“你真毒。”
他們和張承打了個照面,張承回家準備午飯,他們則一路向着那坡走去。
秋冬的山坡草枯木瘦,風沙刮臉,破土黑壓壓不見黃土面,站在坡頂往坡下看,四方方、橢圓圓的地裏放着玉米稭稈和枯幹的雜草,少有麥葉,多添核桃樹木。
“這些年種地的不多了,許多人家的地裏都種了核桃樹,只留了菜地種平時吃的菜,大多是買來吃。”
張明凡的墳周還有兩座老墳,沈硯跟着黎語朝那兩座老墳鞠躬。
張明凡的墳□□土所覆,墳周幹幹淨淨,沒有一根雜草。
“張叔叔肯定經常來。”
沈硯蹲在黎語旁邊,與她一同清理出一塊幹淨地來,沒有應聲。
“唉~”黎語長長了口氣,“他死那天我在安城,回來以後他已經沒氣兒了,張叔叔不讓我見他,但沒拗過我,我還是看了一眼,怎麽說呢……”黎語輕笑,“雖然收拾過,但還是能一眼看出來當初碎的有多麽淩亂,你大概不知道,他活着的時候特別利索,是吧,張明凡。”
黎語用手裏的土塊扔向墳包:“那天我穿了一件裙子,藍色的,特別顯眼,一滴淚沒掉,我不想是去參加他的葬禮,格格不入。村裏的百事,往往得閑的人都會來幫忙,那天來了很多人,但是沒有人說我不能那樣,沒有人阻止我……就好像我在那場葬禮上應該那樣一樣,那天發生了什麽,我記不太清楚了,吃的飽飽的,看了吹鼓手的演奏,迎來送往,看着棺蓋蓋上,釘釘子……哈~我那天到底在幹什麽啊?啊?”
黎語最後一個“啊”幾乎是以失聲的方式發出的,沈硯依舊什麽都沒說,他一只手在黎語身後虛扶着,眼睛看向那墳,他憑着年少的記憶似乎能勉強拼湊出長大時的張明凡的樣子,聰明的、陽光的、幹淨利落的少年。
沈硯在黎語肩膀上輕拍,起身走向另一邊,之後的半個小時黎語和張明凡唠叨些什麽沈硯不知道,他站在風口看向四方,感受着黎語感受的那些感受,他覺得黎語一定有話要和張明凡說。
“你看,我現在還是不太想哭,就是哭不出來,你說這怎麽弄,啧,沒轍,張明凡,我會回來看你的,一年一次,我說到做到,但你也不用等我,投你的胎,做你下一世的人,來世,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們在……陽光下見。”
“沈硯。”
“嗯?”
“你來呗?”
沈硯走過來:“怎麽?”
“幫你們介紹一下,張明凡這是沈硯,你們小時候見過的,我現在在安城有他罩着,你放心,我特別好,是吧。”
沈硯點點頭:“是,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她。”
黎語轉身離開時沒有留戀,她蹦跳着,歡笑着,風吹拂她的發絲,那一刻輕快坦然。沈硯則走的很穩重,他回頭看了一眼張明凡,跟上去。
回村的時候他們走的格外悠然,涼風過身,沈硯随手扯了一根枯棍,問黎語:“你在這裏生活,覺得苦嗎?”
黎語聽罷想了想:“我在這個地方長大,因為我爸爸爸爸在城市的工作足夠體面,我其實并沒有吃過太多苦,但很多我之外的孩子,他們從生下來就是注定要和苦相伴一輩子的。而吃苦的前提是會讓他們先學會一項技能,淡化尊嚴。如果吃苦這件事讓人感到痛苦,不要緊,會有一個無比偉大的因在等着他解密,而解開密的那一刻,所有吃過的苦都将變得理所當然。”
沈硯:“是不是孩子小時候不會知道什麽是吃苦?”
“可能吧,抛開我爸爸媽媽給的體面,我這十多年有親人有朋友,在我生活的這個環境裏也并不覺得苦,也許,苦是要有所比較的,又也許,是我還沒有長大,沒有責任,我還是過的太幸福了,比我苦的人大有人在。”
沈硯點點頭:“成年人總在乎結局,小孩子只關心過程,所以,成年人的苦要多。”
“沈石見,你應該是哲學家。”黎語打趣道,“還有,在這裏,清高的人難行,可能清高的人苦也多。”
“你是那清高之人嗎?”
“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是,我覺得你是清醒之人,你明白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
“蟄伏,紮根,是為了更好的成長。”
“沈石見,你真的,你以後學哲學吧。”
“哈哈哈哈哈。”
“沈硯你知道嘛,這臨山的平原上,一年兩季風沙兩季寒暑幹裂的平原會對每一個有夢想的人進行洗禮,少有生還,名曰,生活,只為活着,沒有意義。”
“那你覺得城市會好嗎?”
“不見得吧,他們的節奏會更快,競争也會大,也許不同的是,這裏的人是愚昧着摸索着負重前行,城市的人更加清醒。”
“你也是哲學家。”
“不是,是我在一篇文章裏看到的,忘記什麽文章了。”
“那我也送你一句話吧。”
“什麽?”
“只要你想,永遠是少年。”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是想說,你不用成熟,不要藏事……”
“好了,停吧,你知道的太多了。”跑下山坡的時候黎語忽然問,“你在這裏看到美麗了嘛?”
沈硯沒聽明白。
“我看到好多人都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他們說大自然處處是美麗,可我覺得這裏只有情感,沒有美麗。”
平路停下後沈硯想了想說:“當人不再操心他的經濟來源且沒有任何煩惱的時候,他會自動加持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我也不操心啊。”
“可是你有高考,我親愛的笙笙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