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回
第二回
皇恩浩蕩,蕩滌曹家三世榮華。
偌大的府邸、滿門的家眷,到如今之餘兩老兩少,并三口大箱,一架驢車便将數十年的富貴風光悉數收盡,從昔日繁華地拉到了城西石驸馬大街西口的一處院落中。
院子當間兒面北乃一大房,正堂兩側的二門各通向一間耳房;北房後有一座後罩樓,前有東西兩廂房,臨街門旁邊乃是倒座房。
“這院子荒了些時日,灰大了些,我們家王爺交代奴才先安排老爺住下,晚些時候派人來打掃。”小太監平喜奉平郡王命領着四人大略看過各屋後,把鑰匙交到“戴枷人”曹頫手中,轉述了他主子的意思。
曹頫深躬拜謝道:“如此已是叨擾,不敢再煩勞王爺,過會子我們自己拾掇拾掇便可。”
平喜忙扶:“我家主子請老爺、少爺、小姐不要拘束,只當自己家一樣住着,短了什麽盡管開口,要辦什麽事兒也盡管吩咐奴才就是。”
待送走平喜,幾人依序回房,曹頫住北房,曹霑住東耳房,林芷菸住後罩樓,曹安住倒座房,東廂留為客居,西廂仍作廚房。如此四人各有了落腳地,曹霑和芷菸幫着曹安一番灑掃歸置,忙至日暮,小院裏外才終于有了些家的模樣。
潦草用過晚飯,曹頫早早歇下了,芷菸見曹安偷偷捶過幾次腰,體恤他已有些年紀,便将廚間餘下的活計攬下,雖早在老宅時她已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卻只工于針線,對庖廚中事一竅不通,是以又經過好一陣忙亂才将鍋竈碗盆拾掇停當。
站在院門口仰頭遙望滿天星鬥,芷菸心下有些悵然,幼時她家中也曾因曹府的公案經過一次抄家之難,父親官職被免後惶惶不得終日,不足兩月便重病不治,一命歸天,母親本就羸弱多病,父親頭七未過,她便也撒手人寰,孤苦無依的芷菸由是被送到曹府寄養。
幾年間,眼看着一門望族由盛轉衰,好端端一個家走的走、散的散,直至今日。
雍正五年,因曹家歷任江寧織造虧欠朝廷巨額債務遲遲無法償還,皇上下诏命時任江寧織造的曹頫進京,由怡親王允祥親自看管并督促其償清所欠銀兩。偏在此時,內務府上奏由江寧督辦的一批杭緞質地微薄,曹頫因此被罰俸一年,沒過幾日又聞皇上的一件青纥絲馬褂褪色,經查又是出自江寧道上,第二道罰俸旨下,曹頫便知曹家大勢已去,私下命人将江寧的部分地産、屋舍變賣,換成銀票、細軟等送回京城以備不時之需。誰料此事被兩淮鹽運使噶爾泰一本密折參到禦前,皇上震怒之下将曹頫革職交刑部查辦,抄沒織造府財産盡數充公。而後幸得怡親王、平郡王求情相保,皇上念及曹家六代人對大清忠心效命,始赦免曹頫死罪,命其府中禁足,不得離開京師。
越明年,曹府舉家北上,搬進早年在京城置下的宅子。彼時雖不如以往景氣,到底是府大人多規矩重,陪芷菸一道過來的保母嬷嬷臨走前囑咐道:“小姐,如今在京城裏,比不得從前在姑蘇、在江寧的時候,須得時時謹慎,處處小心啊。”正是這句話,始終挂在芷菸心頭,伴她規行矩步地在曹家過了這些年。
曹頫夫人在世時總是眼帶愛憐地慨嘆:芷菸這孩子竟是比我們家的大女孩兒們都乖巧穩重,烙在人心尖兒上就舍不得起下來了。這話雖不如親娘對女兒說的窩心,倒也每每讓芷菸銘感纡懷,愈發地與舅母親近。可天不眷人,年前朝廷紛争再起,舅舅曹頫又受牽連,舅母急火攻心,竟是一病不起,藥石用盡也沒能熬過年去,當晚芷菸跪在靈前,幾欲朝那桌角撞去,就此随着舅母去了作罷,若無曹霑……
她永遠不會忘記,彼時的曹霑,緊抿的嘴角,隐在眼眶裏的淚水,和死死攥在她手腕上的泛白的指節……
他說,別丢下我一人……菸兒,別丢下我一人……
突來的變故讓年方而立的曹頫一夜間兩鬓霜白,恍惚終日,若非其長姐乃平郡王福彭生母,以他落破如是,哪裏還能得此照應,恐早已披枷帶鎖锒铛下獄罷了。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相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如今看來,榮華富貴不過是頂在頭上的紙帽子,遮不得日、擋不住風,雨點大些,便成了糊在臉上的一團污糟。曹家這頂紙帽子戴了太久,以致落得這寄人籬下的處境。
寄人籬下……
芷菸不禁苦笑,還有誰能比她更清楚個中滋味?
“菸兒。”
聞聲回頭,她看見曹霑滿是倦容的臉,仿佛回到了舅母去世的那段日子,心中不禁一陣酸澀,趕忙擠出個笑容,輕聲問:“表哥怎麽還沒歇息?”
“與父親說了會子話,這便要去睡了,你也早點睡吧,明兒還得早起給平郡王請安去。”
芷菸乖巧地點點頭,關了栅欄門,跟着他往回走,将近跨院時,忽聽得外面路上馬蹄聲由遠而近,便住了腳步回頭看——
只見三人并馬而來,不會兒便到了門口,打頭的一個利落地下馬,沖着曹霑喊了聲:“夢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