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回
第一回
作者有話要說:
“表小姐,您……唉……”老管家曹安為難地看着呆立在少爺書房門口的林芷菸,那孱孱瑟瑟的側影讓他幾次欲言又止,不忍強求。
曹霑自前日起便未踏出書房半步,任誰敲門也不應一聲,只間或傳出腳步聲——嘆息、起落、徘徊——芷菸的心随之起起伏伏,一下下地揪起來,剛一緩勁兒又被狠狠地掐起一把。這三日,他在裏面滴水不沾,她在外面亦然。
“曹安,表哥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跟自己過不去,如何是我勸得了的?”半晌,芷菸方幽幽嘆道,餘音未消,忽聽見自正堂傳來一句:“宋代禹州鈞窯胭脂紅水丞一對兒……”聲音入耳,真真如利箭穿心,芷菸未及多想便三步并兩步地沖到堂上,一把握住抄錄官的筆喊道:“且慢!”
此番負責檢錄曹府抄沒財物的太監資佐聶懶懶地将眼皮往上掀了掀,操着宮人特有的腔調細聲細氣地問:“芷菸小姐有何吩咐啊?”
“資公公,這對兒水丞是舅母生前摯愛之物,請公公高擡貴手,莫抄了去!”芷菸雖知自己失态,卻仍死死按着那杆仿佛落紙能定生死的筆,言語恭敬,語氣卻無半分軟弱。
抄錄官的手微微一松,擡眼望向資佐聶,“谙達,這……物件一旦入了冊,就要如實呈秉聖上……”
“此乃聖上恩典!”資佐聶殊不理會那苦苦哀求,将拂塵一掃,不由分說地打斷抄錄官的話,重複了一遍:“宋代禹州鈞窯胭脂紅水丞一對兒!”抄錄官也未再多嘴,毫不憐惜地掰開緊扣在筆杆上的纖白十指,幹脆落筆,留下一行墨跡。
眼看着水丞被裝入紅色漆木大箱,方被甩了個趔趄的芷菸不管不顧地飛身撲到箱前,将才貼上的官封一把扯掉撕得稀爛,她目色盡赤,喉中含糊不清地唔嚕低吼:“不許封……不許……我看誰敢……”
資佐聶自诩在宮廷行走了大半輩子形形色色的人過眼無數,還從未見過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不禁怒從中來,但此時看着素日裏溫婉可人的閨秀變得魔怔一般,卻又不敢輕舉妄動,想了想,攢足了底氣吩咐身後的侍衛道:“這女子定是瘋了!膽敢違抗聖旨!還愣着作甚?!仔細誤了時辰,咱家拿你們的腦袋向皇上複旨交差!”話音既落,四五個侍衛一擁而上将芷菸拖到遠處看押起來,其餘人麻利地裝箱封箱。
一旁芷菸頹然伏地,再無氣力掙紮絲毫,一雙剪水眸欲滴出血來,憤恨地剜割着那個勢力閹貨,想當年曹府承蒙聖恩,風光無限時,他每每來府時是何等的阿谀谄媚,可如今……真是牆倒衆人推啊!
有多少人看着曹府起高樓,就有多少人盼着這樓塌了。
“菸兒,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握住芷菸顫抖的肩頭将她扶起,芷菸轉身對上一張憔悴的臉孔,幹裂的嘴唇微顫,一股憤怒就壓制于起伏的胸口,似是随時會沖破胸膛濤然而出。
“表哥……”被咬出深深齒痕的櫻唇微微錯動,隐忍多時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随我來。”曹霑單臂輕輕攬住芷菸,護着她往後院走去。
二人穿過重重廊宇來到柴房裏,曹霑彎腰撥開角落裏的一堆柴禾,小心地搬出個一尺見方的木盒子,吹了吹上面的蒙塵,遞到芷菸面前,啞聲道:“打開看看。”見芷菸不明就裏地看看木盒,又看向他,他微笑颔首,示意芷菸将匣上的小鎖扭開。
掀起盒蓋的剎那,芷菸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是方才那對鈞窯水丞,端端地擱在絹卧兒上。
“母親深愛之物,怎能讓人奪了去。”曹霑臉上漾着笑意,聲音卻帶着一絲哽咽。
芷菸看了片刻,忙阖上蓋子,把木匣複藏回原處,又掩了幾層稻草和一些雜物上去。
“撲哧——”身後響起一聲輕笑,語氣漸已卸去疲憊,“他們不會找到這兒來的。”
芷菸撣了撣衣裳沾的灰塵,故作黠态道:“那群狗鼻子靈着呢,莫讓他們嗅着氣味兒才好。”
曹霑聞言大笑,旋即點點愁容重又爬上眉間,雙指夾起芷菸鬓邊的碎發掖到耳後,“只是苦了你了……”
“同甘共苦。”芷菸只覺眼前升騰起一片霧氣,卻仍晏晏而笑,“誰家能得此‘恩典’兩次呢?咱們該三拜九叩以謝皇恩才是呢。”語罷,兩人又是捧腹不已,眼中酸楚自随着這笑聲流盡。
既不能哭,不若暢笑,然後泯盡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