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回

第六回

漏夜更長,窗前燭火靈躍,窗外樹影酽斜,二者此起彼伏呼應得當,然而此時看在芷菸眼中,卻徒增滿心煩擾,她怎的不知如今他們和弘曉于身份地位上已有雲泥之別,又怎會絲毫不察這許多年來弘曉對自己的心意非等閑人能及?可她不願将弘曉之心置于叵測之地,他對她好,是因他與曹霑交好,是因他與曹霑一樣當她作小妹一般疼惜,若為腌臜情、茍且事,他那樣的人品,只怕天下才貌雙絕的貴胄小姐們都敢把顏面禮教抛諸不管與他相歡,他又何苦白費那些時間和精力讨好于她這樣一個才不聞名、貌不驚豔的罪臣孤女呢?弘曉待他們的一片虔心,如何就被表哥說得……說得那樣不堪呢?

她替弘曉委屈,為弘曉心疼。

胡思亂想着坐了許久,直到殘燭燃盡,火光“呼”的一聲滅了,芷菸方覺天際已現微光,揉了揉酸痛的肩頸,起身去井中打了冰涼的水,也不兌些開水,就那麽洗了把臉,倒把倦意頃刻趕跑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看看大屋的門還沒開,就輕手輕腳地溜到對面跨院,在廚房裏找到曹安,告訴他要出去一趟,不知幾時能回,午飯不必等她。

曹安聽了,忽想起昨夜他要去大屋送淨壺時遠遠看見少爺和表小姐站在門口,夜色中看不清二人神色,卻隐約聽見幾句“親王”“小人之心”,語氣似是不悅,後來又見表小姐一人甩劑子走了,少爺卻沒追上去,心裏便已有六七分明了,今日表小姐一大清早就要出門,還不讓他驚動老爺和少爺,不禁暗生疑慮,他一向恪守本分,此時卻多嘴問了句:“表小姐這是要去哪兒啊?可要老奴随同伺候?”

誰知芷菸早已做好他有這一問的準備,想也未想便說:“不必了,你留在家裏幫表哥照看舅舅才是。”言罷也不待他再說其他,擡腳就走。她只想将此事在己力能及之內辦妥,不相幹的人自不會懂也無須知曉太細。

圓明園建在北京西郊,從石驸馬大街過去雖算不得極遠,卻也非纖弱女子腳力能及,芷菸權衡再三,決定雇輛車好能快去快回。

街面上那些把式們許是看她一個姑娘家只身出門,穿着素雅卻于細節處不失考究,模樣又生得标致,便起了頑意,漫天要起價來。殊不知他們眼前這位小姐實在不是養在深閨不谙世事的,只見她娥眉微挑,一口就把價兒從一兩銀子壓到十文錢。其中一個把式想是這夥人的領頭,歪咧着嘴用小指甲從黃板牙縫裏摳出塊韭菜葉兒來,往車架子上一抹,操着懶散的腔兒說:“想坐便宜車行啊,先叫聲兒哥哥,把咱哥兒幾個叫舒坦了,哥哥我分文不取,怎麽樣兒啊?”說罷率先大笑起來,衆人也随之笑開,笑聲浪蕩,耳不堪聞。

芷菸一張俏臉由紅轉白,目中淚光隐隐,只恨自己手無縛雞力,不然非要打得那人滿地找牙不可!但如今為舅舅延醫要緊,其餘皆顧不得了,咬了咬牙,從袖管中取出約莫二兩重的一塊碎銀,使盡力氣拍在車架上,然後單臂支撐利落跳上車去,沖那把式頭兒吩咐道:“看清楚了,姑奶奶多饒你一兩,給姑奶奶好好地、快快地趕車,午時前到不了圓明園,耽誤了上差,你可仔細着你的狗頭!”她将能想到的蠻野之詞一股腦說了出來,又在“上差”二字上着了重音,擺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勢,似足了宮裏那些仗勢欺人的奴才的做派,能不能唬住那車把式,也只看這一招兒了。

不知是真被蒙住了,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車把式頭兒不再嬉皮笑臉,忙不疊收了銀子,殷殷勤勤地伺候芷菸坐穩妥,揚鞭催馬奔西郊而去,路上再不敢輕慢,不必贅表。

紅牆綠影,華蓋參天,眼前雖只看見園林一角,可窺斑知豹,也不難想象阖園之壯闊氣勢、旖旎風光。

“圓明”二字乃當今聖上從前的佛號,其時今上還是皇四子,崇信佛學,研習頗深,以“圓明居士”為號,後聖祖皇帝賜園,便以此號命名,并禦筆親書“圓明園”三字匾額懸于殿楣之上。雍正皇帝登基後,擴建故園,土木大興,是以如今的園子已非昔時可比,天家氣派排闼而來。

芷菸此刻站在東南角門前,不覺生出些惴惴之感,圓明園守衛雖不似弘曉口中紫禁城那般森嚴,卻也由禦林親兵把守,單是這道偏門,便三丈一崗,直站到看不見的深處。芷菸在門口張望片刻,既無人轟她走,也無人前來詢問,那些侍衛泥雕般挎刀持戟而立,目不斜顧,芷菸不敢造次,耐着性子等了會子,也不見有人出入,才小心地移步到門口,試探着向門邊的兩名侍衛打聽怡親王可在園中?可否行個方便放她進去找人。她并未抱着多大希望,天子園林豈是想進就能進的,況且這許多條路、許多扇門,弘曉未必從此進出。果不其然,當左的侍衛不耐煩地應付幾句“不知”“未見”就要攆她走,當右的脾性和氣些,告訴她王爺貝勒們多走南北兩道正門,他們這裏十天半月也見不着個大人物。

芷菸雖早料到,卻不甘就此放棄,那股子擰勁兒又回溯上腦,哀求耍橫一一試過,甚至招來了門內的侍衛,可任她如何求如何鬧皆不得通融,同樣,任侍衛們如何惡言恫吓,芷菸也不退讓,若非那好脾性的侍衛攔着,恐怕早有不曉惜玉憐香的将她叉将出去了。

争執多時無果,芷菸暗自把心一橫,正打算不管不顧地硬闖進去,忽聞得身後一把冷冷的聲音道:“你們是在當值呢還是預備在這園子門口搭臺子唱一出兒啊?”聲不高,卻透着無容置疑的威嚴。侍衛們一怔,紛紛打袖伏地,參差道:“請寶親王安。”

芷菸聞言轉過身去,正對上一雙漆黑深邃的眼,話像是對那些侍衛說的,目光卻如箭矢般釘在她身上,似是提防似是探究,未及她細想,站在那人身後半步的随從已搶先對她喝道:“大膽!寶親王在此,怎的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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