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回
第七回
芷菸暗道:這世上好假虎威之狐真是數不勝數!即便侍衛們不說、那随從不說,她也不難猜到來人的身份,因她自幼在曹家耳濡目染,識得那團雲織錦是哪些人可穿,也大略知道些王爺貝勒們的衣着偏好,如此把富貴都擺在明面上恣意張揚的做派,舍春風得意的寶親王其誰?芷菸甚至能認出,他那件長衫所用錦緞,乃是舅舅在任時督造的,聽聞皇上盛贊那批料子制得好,于那年萬壽節欽賜衆皇子,只是不曾想,至今仍能得見。
思忖間,芷菸早已以額貼地行了跪拜大禮,如此過了會子,上頭仍不叫起,她便只得在碎石道上跪着,暗暗盼着尊駕速移。弘歷卻不知她心內計較,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衣襟上佩的香囊,若有所思,直到身邊的小太監小聲提醒,方回過神來,緩緩踱了過去。芷菸見一雙羊皮雲頭軟靴停在跟前,心道不好,傳聞這位寶親王排場大,架兒也端得十足,且與曹家并無私交,斷不會如弘曉般好說話,腦中不由得翻滾出許多計較,若他發難,要如何應對得當。未料弘歷只是在她跟前站了一站,眼神一直不離那枚香囊,而後一言不發,徑自進園去了。
聽得腳步聲漸遠,芷菸緩緩起身,心中不由越發犯起愁來,原本把守相對寬松的偏門,如今經寶親王這麽一過,那班侍衛們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當值,斷沒有輕易放她進去的道理,可來既來了,無功而返怎能甘心?進退兩不成,芷菸急得跺腳,偏想不出丁點兒辦法,正想着換道門再求通融,忽見園內一道人影匆匆朝外跑來,不是方才寶親王身邊那頤指氣使的随從又是哪個?芷菸不知他又要如何難為羞辱,低頭正欲躲開,卻聽那人揚聲叫道:姑娘留步!繼而,他與那侍衛頭兒低聲交代了幾句,又來請芷菸随他進園,說是寶親王交代的,怕姑娘不識園中之路,恐誤了姑娘的事情或是壞了園裏的規矩,有他引路,直接往怡親王暫居的牡丹亭去便是了。
芷菸一時不敢置信,怔怔地看着那頭假威之狐,竟忘了該先謝過寶親王大恩才是,而那“狐貍”也不與她計較,仍是微微躬身,靜候她先行。虧得那侍衛頭機靈,湊近來小聲提醒了一句:姑娘還不進去?芷菸始覺失禮,忙道了謝,移步往園中走去,“狐貍”錯開步許遠跟在其後,及時提醒岔路轉彎、小心臺階。一路風光旖旎,景致宜人,可芷菸殊無半分興致觀賞,一心急于趕路,好能盡早見到弘曉。
“狐貍”将芷菸送至牡丹亭前便告辭離去,芷菸再次謝過,又請他代謝寶親王,“狐貍”只笑不答,退身而去。芷菸見其走遠,忙提裾拾階而上,早有得着信兒的小太監候在門口,見她來了,便笑着迎上,頭前引路,再無阻礙。
亭中正堂,弘曉正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見着芷菸,便擡手揮退一衆下人,也不讓座、也不傳茶,一把拉過她來上下打量,眼中滿是焦急之色。芷菸忍不住“撲哧”笑了,弘曉便繃起臉來斥道:“淘氣得越發沒邊兒了!這老遠的路也是說來就來的?萬一路上有個什麽,萬一被侍衛攔下不得見我,你待如何?我又如何與夢阮交代?”
芷菸本以為他會說: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豈是你能随意就來的?不想弘曉雖然疾言厲色,卻句句都是關切,這讓她心頭一熱,感動連帶委屈一湧而上,險些落下淚來,“舅舅病得很重,尋常大夫束手無策,我想着太醫院興許有醫術高明之人,便要來求你幫忙,可表哥恐你侍疾不便見人,就不讓我來……我,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弘曉本就是關心則亂,現下聽芷菸說明緣由,聲裏都帶着哽咽,心一下就軟了,再說不出半句苛責的話,反是柔聲安慰、輕語垂詢,問清曹頫病症,看了看時辰,忙喚進路義來,着他速去攔下剛交班的太醫,無論是誰,立即帶去為曹公醫治,診費要多多地給。路義不敢怠慢,小跑着去了。
果如芷菸所料,弘曉仗義施援,未有半分猶豫,思及昨夜曹霑所言,不免為其憂心,曹霑的謙卑恭敬,弘曉怎能一無所察?只是不說罷了。如此下去,不但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二人的情誼也終究會消磨彌散,曹霑不善交際,曹家敗落後更是無人願與之來往,若再失了弘曉,他于這世上當真無一知交好友了,人生無友不成章,豈非憾事?她于是想替曹霑請弘曉回城後去家中一敘,如以往那般,煮茶、彈琴、對詩,苦中作樂也是好的,正欲開口,卻被弘曉截住話頭,他似無意般問道:“方才是四阿哥吩咐人帶你進來的?他如何認得你的?”
言語中提到“四阿哥”而非“寶親王”,似乎有意區別開什麽似的。芷菸莫名有些緊張,答得艱澀:“是……可寶親王并不認得我,我在東南角門被侍衛攔着不讓進,恰巧寶親王路過聽見,怕我亂闖壞了規矩,便讓人帶了我進來。”說完,拿餘光瞧弘曉,正對上他投過來的目光,卻非落在她臉上,而是盯着她衣襟,遂下意識整了整衣衫,納罕道:“瞧什麽呢?有什麽稀罕的?”
弘曉問:“頭先四阿哥可有看見你佩的香囊?”
芷菸點頭:“想是看見了,我跪着請安不敢擡頭,也沒看真切。”
弘曉亦點頭,像是證實了什麽,自言自語道:“必是這個緣故了……”轉而看向芷菸,眼前這個亭亭玉立、露目含羞的女子如何也不是記憶中那個有些嬌蠻,受了委屈喜歡往他府中跑,哭夠了毫不客氣地煮一壺他的好茶,還要在他喝茶時嗔怪他是“偷兒”的小姑娘了。他不禁心兒一顫,恍覺自己再不能拿她當小妹看待,抑或,他從不曾只當她是小妹。
“弘曉?”芷菸見他半晌不語,便擡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想什麽呢這麽出神兒?時辰不早了,我也得回去照顧舅舅了,今兒多虧了你,謝字我就不說了,幾時你得空,去我家中坐坐,茶雖是你送來的,可也是我烹的最香不是?咱們再一處聯詩,如從前一般,可好?”
“好!”弘曉亦笑,好,再好不過,哪裏有不好的道理?“你且坐下等等,我找個妥帖人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