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回

第二十一回

常聽人說“深宮冷院”,芷菸進宮後方解其中味——三丈高的宮牆,連新鮮的雀兒都甚少得見,紫禁城的雀兒,都是羽色豔麗、嬌聲婉轉,鎖在金絲籠裏的。

芷菸不是籠中鳥,卻也明白知道自己越不出這巨大的四合院落,她甚至親眼見過在長街上被打死的宮女,舌根壓着濕抹布,嘔也嘔不出、哼也哼不出,就那麽悄沒聲地死了,連屍首被埋在哪裏都不知道。

死個把宮女太監,誰也不會放在心上,在宮裏待久了,任誰也能練就一副鐵石心腸,可芷菸一直不行,抑或是待得還不夠久。她是在乾隆二年桂花正盛時入宮的,如今已經迎來了第三個桂香滿園的時節。

她小心折了玉瓣細蕊裝進香囊裏,周身被清淺的甜香萦繞,替她消去三分冷傲之氣。芷菸覺得,秋風中似有一股暖流,一擡頭,便看見了弘曉。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芷菸只覺視線模糊,未覺淚流如注。

弘曉最見不得她哭,心裏又急又亂,腳步卻似千斤重,怎麽也提不起來。

兩人隔着一樹柳葉銀桂彼此呆望着,像被施了定身咒。

是李玉畢恭畢敬的聲音切斷了二人的視線,說皇上等着怡親王呢,久等不見,着他來迎,別是王爺卧病辭朝的時日長了,認不得去養心殿的路了。

芷菸聞聲便矮身藏在一叢蓬草後頭,聽到“卧病”二字時,心頭一緊,她不知弘曉病了,病得要辭朝,病了不短時日……她竟連他病了也不知!

如今相見,卻連問一句也不能。

待他們走遠了,芷菸方站起身來,匆匆回到住處,将幹涸在臉上的淚漬洗掉,重新勻了妝面,換下在草叢裏沾了泥的鞋,将衣裳、發髻都拾掇整齊——她今日值夜,酉時便要去伺候皇上用晚點,其後侍禮佛事,皇上還要再批幾本折子,或是看書,亥時就寝。在禦前當差,謹慎自持是最最要緊的。

今晚禦膳房準備的是羊肉片汆冬瓜、肉片炖蘿蔔白菜、口蘑火肉、熏肘子……皇帝眉頭越皺越緊,傳膳太監聲音越來越虛,直到皇帝說了一句“都撤了”,伺候宵夜的奴才呼啦啦跪了一地。

李玉忙打圓場:“芸豆卷和小米粥留下,其它都撤下去吧。”

嘗膳太監趕緊将留下的兩樣驗過,證實無毒,也得了李玉的“赦令”,夾着小心退出養心殿。

此間裏燈火通明,更闌人靜,芸豆卷和小米粥散着谷物特有的清香,更有一股脂粉香氣萦繞其間。

皇帝看向芷菸——她靜默如常,低眉垂目,一株蒲葦般紮在地上,不動不搖,毫無生機。可今晚,她卻有些不同,靜雖靜,卻擾得旁人不靜,那脂粉香氣好像就是從她身上飄出來的,令她透出一絲生機。

這靜而不靜使他生氣,這一絲生機也使他生氣,登基後,他從未生過這樣莫名的氣,就像兒時搶不到三阿哥手裏的草編螞蚱一樣生氣。

可他如今居萬人之上,若連這氣也不能一生,便真真無趣得很。索性縱着自己一回,對李玉道:“你們也下去吧。”

李玉旋即明白這“們”字裏獨獨撇開了芷菸,心想着該是那麽回事兒,卻又摸不太清,鬥着膽子問道:“皇上,這記檔……”倘若主子當真要留芷菸侍寝,敬事房是要有人專司記錄的。

這一問,卻被皇帝淩厲的眼風掃了回來,李玉心知多嘴了,趕忙領着其餘宮女太監一并退下,将門輕輕掩上。

殿內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芷菸此時才想起香囊中的桂花,想起下午的匆匆一面,想起弘曉的病,想起許多想說卻“當時已忘言”的話。

“你入宮多久了?”皇帝終于開口說話,語氣平和,聽不出喜怒。

芷菸答:“回話,奴才入宮三年了。”

“多大了?”

“回話,奴才快十八了。”不知為何,出口便将年紀說得長了些。

“不知弘曉可還等得了你七年。”皇帝說這話時,雖說“不知”,卻無絲毫疑問,只是戲谑。

芷菸怔了片刻才回過味來,皇帝是說,按宮女二十五歲出宮的規矩,她還得在宮裏熬上七年,弘曉與她同歲,還長她數月,宗室子弟至十八九歲尚未娶妻,也屬罕事了。

皇帝在提醒她應當死心了。

“理藩院一直有缺,朕想尋個得力貼心的人理事。”又添一劑猛藥——即将主理理藩院事務、風華正茂的怡親王,更無可能為一個家室敗落、委身掖廷的女子守身斂欲。

“朕可免你從官女子做起,直接封個答應可好?”皇帝話語中戲谑的意味更濃了,長臂伸将過來便要攬她的腰,芷菸倏地矮身跪地,連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此時此刻,除了說“不敢”,她什麽也不敢做。不敢拒,不敢應,不敢死。

“朕是洪水猛獸嗎?”皇帝俯下身,湊近她,說話呼出的熱氣掠過她耳廓,耳朵和臉一齊滾燙起來。

芷菸搖了搖頭,不知如何回答,怕禍從口出,一言不當招致九族連誅。她怕極了,腦中空白,口幹舌燥,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皇帝突然伸手,猝然從她衣襟上扯下了那個香囊,她下意識地往後閃身,只覺得快要撐不住了,皇帝卻将香囊握在手中,大步離開養心殿。

皇帝頭也沒回,殿門被重重撞上。

“砰”的一聲,将芷菸從怔忪裏拉回,她大口地喘着粗氣,倒伏在地,虛脫一般。

翌日,芷菸被調往圓明園當差。

是年十一月,上谕,怡親王掌理藩院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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