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回
第三十回
殿內燈火葳蕤,火龍熱氣升騰,且聞龍涎袅袅,如沐三春之晖。
胸口憋悶的一團火,呼啦啦燒遍全身。
皇帝将馬甲脫去,僅着一件石青色盤龍紋圓領箭袖長袍,仍覺得燥熱,仿若置身庫爾勒沙海。
而讓他覺着烈火焚身的那個人,卻像一頭與鹿群走散的小鹿,努力睜大惶恐雙眼,瑟縮在清晏殿小書房的暖炕上,僅着一件淺雲色寝衣,愈發稱得面無血色,如一塊通體透白的玉——
确然如玉,入手微涼——
芷菸害怕得往後縮了縮。
她頭痛欲裂,口不能語、目不能視,仿佛置身深井,又黑、又冷。她剛剛醒來,不知此為何處,伸手去摸,摸到褥子,像是在炕上?卻沒有可以禦寒的被子。她只能蜷起身體,自己為自己取暖。
她聽見有人進來,聽見門發出巨響。來人起初似乎很急,腳步重而促,後來又好像不急了,腳步輕且緩……
繼而,一只滾燙的手撫上她的臉龐,吓得她一躲。
她忽然明白來者何人,摸索着就地跪拜。
皇帝的手停在原處,由怒轉驚,而後自嘲。
他收回手,難忍譏诮,“這回不說奴才有罪,也不說奴才不敢了?”
芷菸不知如何應對,他明知她連半個字也說不出。
“好,很好,你不能說,那便聽着朕說。”皇帝靠近她,“朕要你好好坐着,聽朕把話說完。”
芷菸無奈起身,又摸索着改為踞坐,聽聲辨位,眼睛盡量朝向皇帝聲音傳來的方向。
皇帝看着她的樣子,心中有種解氣的快感。
“丁巳年大選,弘曉上下請托,甚至把手伸到了朕身邊,只為了讓你落選。只要你進不了宮,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将你納為福晉,與你紅绡帳暖,鴛鴦夢長。”
芷菸的心“咯噔”一沉,既羞又惱,還為弘曉捏把汗。
“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幹了些什麽!若以宗法論處,其罪當誅!可他是我的好弟弟啊,為了先皇、先賢王,我非但不能殺他,我還得保他!我斷了他不該有的妄念,給他高官厚祿,給他指聘良緣!”皇帝突然高聲,忿然道:“他一介黃口小兒,寸功未立,何以掌管理藩院?何以統領正白旗?他從小就被偏愛,只因是兆佳氏嫡出幼子,八歲便承襲親王之位,凡其所求,無有不得!而我呢?我的母親初入淺邸不過是個格格,生下我也未母憑子貴。直至我十歲那年随父初侍聖祖皇帝,得到皇瑪法一句誇贊,我與母親才在雍親王府擡起頭來!”
原也是個可憐人,芷菸心中暗道,不覺嘆了口氣。
“你為何嘆氣?可憐我嗎?”皇帝哂笑道:“你不必可憐我,我如今是皇帝,是天子,九五之尊,無人敢逆!而我所求,無非民心歸順、海晏河清,前朝安穩、後宮安寧,再求一心人,知情識趣,共期白首……”
芷菸心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後宮衆人,美麗者有之,聰慧者有之,無不奉我如神明、侍我如夫君,卻無有一人如你這般,拒我于千裏、避我如瘟疫!”皇帝倏然靠近,将芷菸壓倒在暖炕上,熾熱的呼吸噴吐在芷菸的臉上,“太後今日問起你的位份,她說你應該是官女子之上、貴人之下了。可在我心裏,你當得一宮主位!應允了我,我讓宮裏最好的太醫治好你的傷,讓你恢複如常……你的眼睛最動人,我最喜歡!我也喜歡聽你說話,喝你煮的茶……菸兒……讓我——”
初時,後腦傷處又遭撞擊,芷菸疼得迸出眼淚,不及反應,已被皇帝壓住不得動彈。她看不見、喊不出,聽覺與觸覺愈發敏感,那些話鑽入她耳中,一雙手游走在她身上,令她駭然石化……直到一聲“菸兒”,如炸雷般破開迷霧,使她靈臺清明。她掙出一只手朝頭上摸索,拔下挽發的骨簪,憑着感覺刺向自己的頸脈——
“叮當”一聲,那根骨簪被打落在地,斷成兩截。
皇帝停下動作,不可置信地看着芷菸——雙眼失焦,其中盡是恐懼與憤恨。發絲蓬亂,被眼淚和汗水黏在皮膚上。衣衫狼藉,胸前赫然一道血痕。烏發、雪膚,喉中嘶啞的嗚咽,頸上滲出的血珠,讓她看起來更像中箭的小鹿,以絕望的雙眸逼視置她于死地的獵人。
焚身烈火終于熄滅,出透一身冷汗。
皇帝頹然起身,撿起滑落的被子,蓋住那個瑟瑟發抖的身體,又拾起斷簪,收在懷中。
芷菸覺得耳邊轟轟作響,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喉頭腥甜、胃內翻湧,張口噴出一注鮮血。
那血濺到她眼睛上,似乎帶來一抹紅色。
轟隆中她辨出一個腳步聲走遠,繼而三四個腳步聲走近,人聲嘈雜,将她吞沒……
庚申年孟冬,禦駕回銮,新選秀女入宮。
秀女金氏賜怡親王為側福晉,十一月廿日入府。
喜轎進門,珍馐宴罷,路義和路明一左一右攙扶着酒醉的弘曉,将他送進新房。
金氏福晉顧不得坐帳舊俗,将蓋頭摘了,趕緊來接。
路義笑道:“總算等到今日了,我替我們王爺謝謝老天爺,謝謝姑娘!”說着,用袖子去抹淚。
路明拍了哥哥一下,“王爺大喜的日子,快別說了!”又向金氏道:“福晉,您和王爺早歇息,奴才們告退了。”
二人走後,金氏方嗤笑道:“小義子慣會取笑,我知道,都是你教的!”
弘曉由她扶着坐到床上,順勢将頭靠在她肩上,癡癡地笑,酒氣灼灼,噴在她頸側。
在那個傷疤上,有些刺痛,她不自覺去摸,不防被人捉住手指,放在唇邊,細細親吻。
“還疼嗎?”他問。
“還有一點兒。”她如實答。
吻便由指間移到頸側,在傷疤上輾轉。
“不是喝醉了嗎?”她問。
“裝的。”他也如實答。
她笑,他便去吻她的唇,她的眼睛,耳朵……
“可以嗎?”他問。
“嗯……”她又如實答。
輕煙羅帳,鲛绡錦被,溫香在懷,骨醉魂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