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回
第二十九回
聽聞皇帝将一個宮女帶回了九州清晏,正陪着太後說話兒的皇後失手打碎了一支粉彩九桃福壽紋蓋碗,趕緊跪下來請罪。
帶來消息的唐存德也跟着跪下,口道“奴才有罪”。
太後略擡了擡手,随侍的宮女便起身扶皇後起來。
如唐存德這般人,最善察言觀色,磕了頭起身,帶走了其他的宮女太監。
太後放下蓋碗,向後靠在金絲暗夔鳳紋軟枕上,眼角笑意如常,“你慌什麽?沒得讓人笑話。”
皇後坐回椅子上,背僵直、手握拳,面色沉得吓人。
太後道:“皇帝是任性了些,但他又不是頭一天這個性子,你也不是頭一天知道,還值得為這些小事兒生氣?”
皇後看向太後,眼中蓄淚,卻強忍着,“母後,兒臣不是為了一個宮女生氣,實在是皇上太胡鬧了——”
“放肆。”太後挑眉看去,打斷皇後。
皇後自知失言,忙斂氣收聲。
“皇後說的是氣話。”太後喝了口茶,又說:“那姑娘你我都見過,并非天姿國色,皇帝喜歡她什麽,我不知,皇後也無需去問。有些事兒啊,你越問,皇帝越不想說,你越問,皇帝離你越遠。”
皇後用帕子沾了沾眼角,仍是委屈,“母後再容兒臣說句僭越的話,當初皇上求您,您就不該答應,原本是要撂牌子的。”
“哪是原本?何來原本?”太後語帶不悅,“皇後今日話夠多了,再說便要失體統了。”見皇後泫然,又軟下聲氣,“額涅疼你的心和疼皇帝的心是一樣的。一個宮女而已,哪天找個錯處打發出宮配人也就罷了。況且她是曹家送進來的女孩兒,能興什麽風作什麽浪?”
皇後聽着,手不覺松開了,心裏豁亮了許多。
曹家女子,不過爾爾。
皇後正要說什麽,唐存德又來報,怡親王府老王妃兆佳氏求見太後。皇後因此告退。太後命人請老王妃進來,換茶、上點心,不在話下。
兆佳氏走後,太後讓唐存德去請皇帝來用晚膳。
天光甫暗,未及掌燈,皇帝已到了長春仙館,請安問好,與太後對面而坐,食而不語,漱過口,在花廳擺上新茶,皇帝才攙着太後過去,坐于母親右首。
皇帝說起白日裏聽大臣們說的、奏章裏看的新鮮事,絕口不提傳遍圓明園的荒唐事。
太後不願再裝糊塗,順着大選的話頭問道:“我記得曹家舉薦過一個姓林的秀女,如今做得常在還是答應?”
皇帝盤玩核桃的手一滞,随即笑道:“額涅說笑了,她不過是個宮女。”
“三年前大選,皇帝費心把她求來,如今還只是個宮女?”太後故作訝異,“我記得那孩子樣貌不錯,詩書也是通的,怎麽,皇帝不喜歡了?”
明知故問。她一問,皇帝便說只是宮女,又不在禦前當差,若非放在心上,恐早已不知其為何許人也。
皇帝讪讪道:“當年是兒子唐突了,額涅權當兒子年輕不懂事。”
“這世間就沒有皇帝不是的道理,額涅也只是平白一問。若非老王妃今日來請安,問起那孩子,我倒也不記得了。”
“哪位老王妃?”皇帝遲疑,“十三嬸?”
太後吃了快切得四方整齊、骰子大小的西瓜,笑着點了點頭。
“她……還說什麽了?”
“這瓜不錯,皇帝嘗嘗。”太後用小銀簽子紮了塊西瓜,放進皇帝跟前的果碟裏,“左不過是些請安道謝的虛話兒,也是說起過幾日回宮又要開選了,才提到林家那孩子。雖是曹家做主送進來的,但她父親與怡王府也是舊識,早年間頗有些交情,便随口一問。我說我倒是老來懈怠,竟不知那孩子如今的光景。想來該是官女子以上、貴人以下了,未曾想竟只是個宮女?所幸未與老王妃胡言,沒讓她知道我這個太後當得這樣糊塗。”
“是。”皇帝吃了那塊瓜,味同嚼蠟。
“既是宮女,那我這個老糊塗倒想跟老王妃賣個人情,還請皇帝示下。”太後笑道。
皇帝似是明白了,太陽穴突突跳起來,“兒子惶恐,額涅只管吩咐。”
“也不是什麽大事,今日閑談,提及怡親王至今只有一位福晉,尚未誕育子嗣,偏弘曉那孩子重情,在婚姻一事上認死理兒,老王妃因此操碎了心。”太後端起蓋碗,啜了口茶,才道:“弘曉與林家姑娘原是舊識,也算青梅竹馬長起來的,老王妃尋思着,若是林家姑娘不曾參選,給弘曉充房,他許能答應。”
太陽穴裏像紮了根針,刺得皇帝眼睛疼。
“母後……這是替老王妃同朕要人嗎?”
“皇帝聖明。且不論先王于江山社稷上的功勞,只說弘曉,掌理藩院、統正白旗,忠心耿耿,夙興夜寐。若只用一個女子便能籠絡人心,讓怡親王永遠感念皇恩,豈非事半功倍?”
皇帝冷笑道:“母後從不過問國事。”
太後也笑,“弘歷啊,這是家事。”
長春仙館掌燈了,燈火陡然照亮了太後的臉,年近半百,仍是發如蓬雲、膚若凝脂,只因其不問俗事、保養得宜。
時間一長,皇帝竟忘了,自己的母親,曾是怎樣的缜密心思、殺伐決斷。
他注視着母親的眼睛,想從中找到昔日熹妃的影子,卻……半點也沒有了。
太陽穴忽地就不跳了,也不疼了。
皇帝起身,“朕出來時還有些折子沒看,是各地巡撫和總督遞來的,今日一定要批完發回去。”
“皇帝去忙吧,國事要緊,家事嘛,哀家自有分寸,無傷大雅的,便替皇帝分擔一些,皇帝不必挂礙,更不必事事親為。”
“是,朕明白。”皇帝撣袖打千,辭別太後。
自長春仙館出來,至九州清晏,皇帝怒氣糾糾,李玉忐忑不安。
直到清晏殿大門被重重摔上,随侍衆人一律關在門外,李玉才暗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