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苞黃遍
柳苞黃遍
陽吹一片,融風在東。
維春三月,上巳、禊飲,曲水觞賓。
在城之郊,曲沼之臯。一帶水、正萦纡。
骈阗的香車繡鞍之中,纨素隐約風動。整一個浙路的巨姓皆會于此,這場玳筵自然格操不俗。
設諸帷,章彩皆類,或翠虬之濃,或缥煙之淡,或東方既白。由濃淡的綠色裏,可以看出東君信至。
舉此之倡俱出張門。
這時候原來猶帶嫩寒,極細的些許,在女客的博袂深幅中,在華幌一圍又一圍的厚障中,分明得見。
卷簾侍者以鈎動幌,許是恐舜神覺冷,她只微略地起了些許那挂珠帷。
--三月春始、露微意,如此律候,為求顯裳服之華飾,她只着廣幅弱袖,自然不可一抵料峭。
帷中原來設有數方熏篝,其時吐氛正上,逸出些許可以與陽風并暄的暖,又幾息浮淺之氣。
杜臯(杜,杜若;生長杜若的澤畔高岸。)将那火箸略拔幾分,爐篆添些。爐香更酷。
幾縷缥氣原已有連霄幹空之勢,欲待陽風媒去,送一片剩香餘馥。不意竟不能,那幾根香線拘于方寸,竟為湘簾所泥囿,不能出軟幄煙圍。
倏,興作意起,舜神延出一段頸,旋又探臂去拔那幄鈎,眼中且傳馳波。她想将那挂軟簾卷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高到足以讓那煙縷的柔絲,一脫此囿、得見這春和物淑。
高到,讓她擺脫這沉麝酷氣。
澄鮮的空氣推簾,撞人鼻中,舜神畢竟揚笑。天氣縱涼,也不過稍敷嫩寒而已,熏籠本不是必要。
半坐起,提袂;又易位,她放下那端彩繡花幅,但略整儀姿而已。仿佛一切竟猶往常。
但也只是如常而已。杜臯微低山眉,似欲極言遏她如此,可竟未,她深地轉視女郎一瞬,卻見舜神回視,粉銷妝薄,有時見天真。于是終于不再凝目兩向。
很久,舜神凝噎自無語。
杜臯以為舜神心緒不好,只是兩廂無話,整然正神垂額而已。
又倏然,舜神揚笑,但見她稍理綠鬓,只在霎息之間便扶袂欲起。她徐問:“正筵且未開始罷?”一抹笑就這樣黠然帶面。
“概是如此。”
舜神牽唇,神色益發活潑,似想及一番極好極好的嘉事,她已釋前情,更翻嗔作喜:“那麽阿杜,如我暫圖離筵,後果如何?”
“無何。”杜臯略一思想,旋而仰臉擡額,望着舜神道。是活潑的音呂。
舜神于是起身撥帷而出。杜臯從身亦出。
杜臯是母親身邊之人,她若認肯,母親大抵不會有言。
舜神于是哂然。她出這小園芳囿,徑步向前。
見一處園林。
雨洗點滴後,但有幾葩亂紅迎凍先放,其餘只芭蕉數植而已;大多野蓼旅蘭,不只泥于數培,而已是數百之衆,其勢遠于庭中人工所栽。
“這蕪墟郊地,原來亦有極好的一般去處。”
畫扉春在,數詩題壁。
壁為詩壁。
此中數壁設而以為詩壁,概因此間風月清淑,游飲治筵者頗多,又廣為清流所愛、騷人所喜,于是踐春已過、飲又沉酣,自然數章旋迸,留詩以題;久而久之,不知是誰家發倡,在這所園苑中設下了數壁畫垣,其上取用良木,欲效法那些杏花村幌、煙肆章臺,取其表面堅滑,易于着筆,勉供清流騷人留跡于此。
如今可以馳仰者,可溯十載之久。
舜神是在此處留過唾玑文章的,但她如今之往,所為非此。
既到了詩壁集文處,她徑奔一處假山去而去。
--是徦山,小山亂岫,不過人意天然的糅合、精工淫技的堆砌;高亦算不了奇險,實在并無幾分山意。
然而山畔之處,籬垣外,有顏色鮮明的一點,近看,早春諸蕪故故而栽:這裏是萼綠仙人留眷的一處。
那些繁白的圍護下,中一詩壁似顯非顯,其上文人翰墨已近滿,與四維只空空幾處題騷的詩壁,殊有不同。
舜神忽揚笑:“如此,終于得了昨願。”
原來維揚(揚州)近有聞:這郊地,頗等閑的一處園中,過了鴻雁消息,将将要至深秋稚冬時,忽有了半闕閨情殘調,其詞寄體《薄幸》,文藻頗動人,酸意無限。又更有傳,極推作詞者姓氏、身份雲雲。真僞難辨。再兼那作闕人不諱言女子之身,于是更有幾番議論。
詞曰:(原創禁盜。解釋詳見作話)
葩中清最。陽風送、幾苞吐碎。
想精神、鉛黃的禦,鬓旁分明蛾翠。
更真态、酸恨些糅,梅風有時彈淚墜。
都十分天賦,就中顏色。
瓊敷歷雨些褪。
以韻相和之人甚衆。
舜神此往,即為此事。
她早便聽聞此事多時,謄抄口傳的版本亦有見聞,深以為好。卻苦冬時歲寒,一直未得成行;更郊地過于蠻僻,恐不能獲機,只是拟調半闕,家中自娛而已。
如今,豈不良機天與。
舜神取筆墨硯寶等事--筆硯是為筵中賽韻提前設下的,行來之時已見得有水,大抵前人當泉所汲,以免後人勞尋水源。
袖風輕動,一時叮珠锵金。腕約的雙環有活潑之音,入耳可以成聽。
壑頭生松,夾松有風,過且無聲。
她擡腕,一闕終成。
幾回又、春去也,有人正、小鈎濃睡。
夢到蓬瀛未?無語惱對,已把綿睇與逝水。
傷心十分,記和月随撷,萼綠仙人偏扶醉。
可憐春外,多少繁紅都墜。
極隽古的行楷,看來姿态端然,在一衆明顯為女子筆跡的趙楷、和顯為飲後即作的行草亂跡之中,她的字可稱不群。
扼袖,提下姓名,她雙彎舒綠。
上闕寫葩,下闕寓目于人,花人兩諧。
杜臯低額,深笑,不待舜神相問,她且自道:“姐兒真是頂頂怪哉的一位主兒,哪裏有這般行事的?不過一調殘詞而已,好容易等至今日,千迢遙萬迢遙地趕來,且題上去;難道這些子詩詞騷賦真可以咳唾生珠不成。”
于是一邊玩笑,一邊回目端睨:“确好,也不知哪般好,只偏是寫得一筆鐘華文字,生瑞毓氣的呢。”
舜神無話但笑。
一邊掣她半邊袖,引杜臯随她而走:“好的是那位麽?”
杜臯神思微蹇,且先道否。
目光饒見趣致地望她,舜神道:“是我?”
“都可為清賞。筆法的琢磨是第一,其次哦詠之物:那位女郎詠的是花,未詠它煙霞骨格、蘭操蕙品,而贊其質本可愛,不泥俗調;姐兒寫的麽,是人,人對花,人觀花,花人相俦,這種姿态其實亦好。”
她未言:花與人,人撷花,這種姿态雖然美好,卻亦未免落于閨怨之俗,難骈前作。
更有一者:在原詞作者以花自況之下,以惜花之人而自況,是否略見猥昵不妥?
題詩事終于事了。
舜神重臨館臺時,上巳筵已是将始。
高臺陽榭上。
文劄吟箋已設--那筆不過只是尋常翰墨侍硯的管亳,并不令人稱異。紙卻是薛濤箋,深赭者如人中都雅,沉飲既酡、洽容在臉;淺杏則比燒雲,更是氣勢淡中有宏的一場盛美。
“雖然歷罷前朝百年,幾世流襲,原本冠名京闕的薛濤箋已不再鼎盛,卻亦見喜于雅客,故用為詩箋,極稱小雅;又,這些紙疏雖用料平泛,不見好處,也有可愛,譬之染,以澤芝、雞冠、紅萼,共屑泥碾粉,加上頂好的活塘流水,幾經篩濾,染出來,可以偷來澤蕖半分姿神。”
同坐有博識者,已自悄悄和女伴偶語,在雲母低屏的圍護下,袖羅金縷,春衫窄。
筵始,各家各卷其幄,陽下負暄。
舜神堪堪待看詩題和限韻時,霍地有人揚聲往詢:“可是張邸,張氏季姐兒?”
舜神暗以為異。
霎地,蝦須簾動,杜臯從身緩出簾內:“不知何家女郎,又何事務?如信得我,口頭相告也不妨礙的。”
她話出極妙:其一,此往之人不知舜神閨中昵名,反以班序相稱,想來與舜神宿無故交。
其二麽,那女使十蔥輕合間,隐約一疏長箋。
上巳筵原本就有簪組清流為兒女相看之用,如此為之,莫非要效折中曲戲,行那紅娘媒帖之責,歡盟私訂之事?抑或借舜神之媒結交張姓?
哂然,杜臯自覺無語。
如果是結交麽,大可以姿态大方地遞帖子;又者,此番上巳節宴,舞按《霓裳》,歌排雅韶,其中隽永不必說,就中兒女多有綠鬓,武陵年少競擅風流--受邀赴筵者皆出詩書清流之門,絕無私相期訂之理。
那女使行止微頓,而後将那長箋遞交杜臯之手,雙頤無暈,神色如常,不見阿奉,亦不見因主君姓氏而标俗自榜,自生驕盈之氣。
杜臯于是以笑相答,将那疏長箋接過,随與舜神相看。而後奈何是送了那女使一程子路。
不過霎息便返,拔帷入,只見那姐兒就着珠挂篩過的幾線高陽,就這般一字一頓地端看,她雙挂了洋洋笑意,走上前去,待要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