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柳苞黃遍

柳苞黃遍

接上文。

且說那杜臯本已自理身待前,不意正恰好一陣迅飙,這時犯簾忽過,将那疏長箋的一首翻起,銀紅色的長幅百韻箋,看來有珊瑚赫的幾分姿态,又似乎活潑得并沒有那般濃重與膠滞。

舜神以玉鎮紙壓住那方長箋,心中如此默想--以這樣活潑的顏色為底,寄人以箋,那位女郎一定也是這般內外靈穎的妙人呢。

她實在太過凝神于箋上所書。

以致,在杜臯撥帷進時,她未覺些亳擾耳雜聲。

餘光從窄窄的一疏箋上漏出幾點,她霍醒。

故故佯作自然,她提袂動衣,起身相迎,檀臉分明雙點微暈。

可是杜臯分明看到了--舜神自案前起身時,寬博的廣幅只是于錦箋上掠過了一霎,那幅長箋便再不能為人眼波所及。

或許是無意間被阿缟軟纨所拂及,抑或是……根本便是有意,有意将它拂于案下,又有意将它掩于身後,以傅粉,取太平。

杜臯将目光收回,僅僅是一霎的精移神駭而已,她旋而牽唇引笑,款身迎至前去。

舜神只是稍攢長蛾,她有一瞬的低額,可實在太過微芥,令見者不能捕捉:“那箋書我看了,原來是宋家的女郎宋陽舒遣人派來的信呢--卻并不很相幹,不過是問我讨我習的那一帖楷書範字來摹。其餘一無。”

杜臯不信。

可縱不信,又如何?将一件微事扯開了、揉破了,再與人磋磨、與己磋磨,難道不是頂惡的麽?

這一廂,舜神見杜臯顏色自寬、狀無異處,到底舒快了一口氣。于是頤開雙靥,她笑。

笑時,滞思蹇神,心中暗起頃波。

摹帖自然是寓托,至于為何是宋陽舒麽……

第一,宋家與張家同為一時清流,又無僚附之避,自然萼跗并輝,兒女互好;再,若說些不為世所知的,宋陽舒本是她詞友箋朋之一。

暫按此襟,舜神仍然只顧與杜臯應付,這般的,幾番語笑呀然,又是将将半刻過去了。

仍無異樣。

簾外忽來了一位梅香小使,不知何事欲禀,簾內,舜神仔細檢視起來--這時候天色漸漸清明起來,隔着軟而漏光的細缯,視物異常明朗。

心中一喜,面頤上卻只是淡淡,她傾過半邊身,讓出一隙,旋而示意杜臯:“阿杜,那外間可是有你的故識罷?”

杜臯揚笑無語,又如何呢?事已如此,倘更加防疑,又有何用。

打起了那挂湘簾,她出。

驀地,天地沖寞。

--既是人聲的匮少,也是襟懷的開朗。

舜神先起帏箔,又數頃,似乎未覺異聲,她探首悄看,雙頤上是極肅整的神色;倏然,所有的肅意皆毀,一種極欣快的神色取而代之。

雖只是一霎--一霎的自由而已,可這種不再限于世羁塵網的感受實在是極好呢。舜神仰首,只是擡額極望:近郊的風光,山基橫險、地軸未舒,這裏是曲水之畔,所以聯條露葉,自有一番煙膏雨膩的厚重與可愛。

其中女客,蛾鬟往來。(蛾鬟,“相如冢上生秋柏,三秦誰是言情客?蛾鬟醉眼拜諸宗,為谒皇孫請曹植。”指美人。)

許久了,她終于一收馳波。

卷下一重錦步障,她踅身而返。

果然,那疏長箋正舒于地,不甚焦濃的淺缥色在近乎同色的地衣映襯下,顯出一種和諧與安然。

她俯身,魚紋可愛的流黃長帛立時雙約于臂,在大片郁金黃--濃筆點翰、施墨焦重的擁圍下,她雙臂微動,旋而拾得那箋紙幅。

紙上霍然是似嘗素識的筆墨,極工致端嚴的小楷,在窄且長的箋面上,陳跡歷歷。

是她,雖然未聞名見貌,可她仍這般執見:不可能的,這樣的鐘靈文字,不是每個人都可寄于筆毫的。她一定是桃李女兒,帏箔之中、椿萱并茂,于是不工俗務,于是天真熱烈。

此時,這疏長箋平舒案頭,其上隐約數十字:

別經數月,“留詞”事已忘于思涯。

今赴玳筵,獨愛小園,覺此界之好,真琳宮貝闕也。于是又輾轉壁前,拟更一韻。

不意竟然有奇:壁上和詞者頗衆,有數十之數。

拟凝睛。

壁上多故作,其中一詞為新,特然不群。細詳,文藻雖在,真意未全,為中上。

又見題名,聯于今日春筵事,更結合前緣、腹推心求,料為張氏季女。

實天機也,今日之逢。

遂寄鯉,請納。

如所料無誤,望回箋,次日酉時正刻,城南“虹橋卧波”景東。

以上。

到底去否?

張舜神深攢蛾綠,僅僅是一刻之霎而已,她已經将心中那一縷猶疑,徹然地抛離了。

--說不出緣故。

去。

即使限于囿院之中,行動諸般不便。

--也仍然是要去的,她想見那個女子,以簪花楷筆殷殷而述的那位人。

她是誰已然不重要,重要的僅僅是,她想期她一約。

前途縱阻,也會一招陽鳥、架鵲槎。

何事不能呢?她淡嗤,臉頤上漸地摹出一重重變化的晦明。

由晦向明。

枉嗟空呀,一日流光過。

正峭寒天氣。

虹橋卧波,鯉尾在水。

酉時将正。(酉時,下午5時~6時。)

天上河漢微明,遠有亂雲糅彩、停霭帶陰。

是虹橋之東,在水之陽,橫陂回塘曲路。

人倒是有的,熙來而攘往,因着春時有着綠缥深衣之俗,故而遠瞧來,幾乎是一片柳色。

她在何處呢?舜神深眇而望。

陽風起而楊柳浪,突兀地,水波起來了,渚邊群植的岸柳,飄袂舉帶。

葉成,葉落;無花,故無萼。

在逐逝流而殉湘神的一片碧然煙蕪中,有淡紅輕赭的一點。

沒有人撷起它,似乎也沒有人放下它;似乎是自然飄淪的。

可分明,這種赭葉要待秋後才有。

它是有主的。

此時心中已剪亂緒。

一定,一定是她。

前處正一橋下竅洞。她以目光描摹着那片碩葉行進之徑,緊緊,不遺些亳。

阻住了,在橋旁徒然形成一環微圓。然後被不知何處的輕浪一送,直往岸渚。

愈近,形容與顏澤,乃至乎精神,俱都愈顯。

上面隐約墨澤。

是一首詩所恰有的長度。(原創)

記得扇底香,纨素和風。

溫柔天賦是精神。

當時況卿貝闕人,自下巫峰。

茵幌又小戶,還惡東風……

不知是否經過蠟的封裹,那字居然未被流水之力滃成一片深墨,反而在一層質如截肪的透白下,焦住了。

小楷,既兼點劃自然,又具篆隸所獨有的波磔之矩。

是她的墨筆。

只是,很顯然又是一調斷闕。

愣怔怔了一頃,她拾起那片紅葉。

葉與水,霎息間分離了。

水的巨力将紅葉緊地膠住,又輕一施力,輕一恍然,那葉極快地回到她兩管指間。

葉的陰面,似乎有字的凹凸。

霍地,舜神起指,十筍翻而葉動。

果然,那片葉的陰面,有字正歷歷。

三五日,日中,停霭寺,“停霭集氛”題旁。

停霭寺亦踞城東,自前朝英宗帝時始盛,如今計已百齒将半。

停霭言其樓勢接雲,也極稱其寺圃中晚梅。

--的确,或許停霭寺之名,本就緣其晚梅而得。

“是城東的停霭寺麽?”

“是了。”

“女郎竟然不知個中故事。”

……

是麽?

玉壺光轉,已涼,無冷,清宵半。

天上薄薄侵下一層涼,于是在地軸上,趁人酣宵分時、憑那參橫而兔墜前最後的一霎,終于起一層露,露勢盛大着,裝飾出整一個清平世界--上則幹霄摩漢,下則卧根于深土,無處、每維。

捧盤仙人、金掌露。(金掌,漢武帝時在長安建章宮築柏梁臺,上有銅制仙人以手掌托盤,承接露水。指銅的燈盤載露負寒。)

舜神坐榻首處,以臂環額,雙手支頤,膝屈。

上一番相見,是何時呢?

其實不久,從一月上浣至于三五月中,算來亦不過十數日流光、窗間過馬。

--若問相思何時了,除非相見兩歡時。

她所冀許的,究竟是每一次私期的緊張,每一番出府的新奇;抑或是士為知己:以文相會,騁目寓懷于紙張方寸地,無世羁塵籬?

時詩風盛于世,世人貶詞為二流,更無必說,時世對女兒用于春閨小怨的掃眉才,總是過分苛刻。

父親、母親,縱使諸般寬涵,亦未免以人陽春白雪之恨。

理詩狂詞興,荑手試毫--她所求,知己而已。

而她--目回一盼,向那片厚地大紅的葉,她揚唇而笑,原來,她就是了。

知己,知己?

一切,大約便在明日的香剎一行。

山枕欹來頻,睡意濤然而來。

松燈未剔,那一點投于雲母曲屏上的流螢微火,極快地暗了下去。

一覺清酣。

停霭寺以晚梅而冠,其時歲寒已過、而春将盛,天氣或敷嫩寒、或宜和而宜暄,實在極宜于晚梅的放蕤。

晚看去,瑞氣停停,直似它天上芝府。

那梅開如霞燒,是融融冶治的顏色。

三五日,屬月中,宜納香事佛。

玉龛前折腰一步、摧眉作拜。

将午,快睛。

“停霭”題下,正人流其逝如水。

人阗車喧中,間立一人。

檀印點唇,十分有天真态度;蛾柳微彎,天然是倩種愁苗。

且說舜神。

“遐祉不斷,祈伊永安。”

今番進寺納香,原本只是托言為母祈福,并非私自而出--如今出是出了邸,身旁傅母小奴之流,倒重沓沓跟了一片,其時檻外靜候,并不見稍弛。

思及此,她将原應深閉的眼,倏一下睜開了。

煙字回篆,寶鴨爐底火;攢葉度彩,雲母屏上筆。(篆,煙如篆字,指篆煙。)

當然是“停霭”題旁,有浩鬧人流。

可是--

究竟,是在何處呢?

隔着一旁祈福祝祉的香客,是另一片幾無涯限的顏色;在八彩五章的疊沓與相融中,她看見了。

十尖一緊,手中的那片葉,發出一種萎香零葉所獨有的,啞然一聲。

是了,寺有詩龛,往來人或女冠男僧,或施主善客,凡有頓悟,願為佛谒及即事詩的,皆可投此。(存放詩畫的小閣。清法式善家築詩龛三間,人所投贈詩句,皆懸龛中,因以“詩龕”為室名,人稱“詩龛先生”。 )

不大的一竅,其中數尺,形況開朗。

即使極僻的一邊,也難見蛛塵,大約是有寺尼按月計期,将龛中舊稿清出另存之故。

既如此不設隐護,看來寺中香客,大抵可以随欲品賞個中詩賦。

一片紅葉,以其殊特不群,大抵可以一奪人目。

于是輕擡袖,收指。

牽牛津上生九霞,一時在人間。

那片葉在箋素小封中不群,蟾翻銀浪的白中,它兀然無語。

倘她果然在此不遠,一定是能看見的。

舜神徐然而去,似有解顏之态。

不遠處,有人擡額。

而後款然遨步上前,卻不是拈香欲拜。

她拾起那枚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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