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霞在羅浮

霞在羅浮

接上文。

真實與渺幻已辨不太清,整一個人都是昏漲的;有時又倏而精神一輕,如作天上憑虛客。舜神知道自己一定是病得極篤,所以肌身之內溫寒兩重。

杜臯每每絮冗地說一些瑣話,不掩她的無力:“怎麽會如此呢?不過數頃……這時候又不是深寒天氣。”幾乎憔悴損。

舜神覺得很訝怪,思想分明是清晰的,肌體卻太嫌無力,簡直不能太平。

不能言語自不必說,視物也只是微茫的一片,淡了什物的文彩。世界每每又囿在方寸之間,只看見珠簾一桁、畫屏幾展,不能勉憑欄幹,望窗外無限江山。于是更加悶懷愁抱。

不知多少次嘗試,她太想将這種蕭條排遣于話語之間。終于翕動幹澀的唇,長吐出一口郁氣,她輕喚:“阿杜。”

然而竟不能,那聲音終究太嫌怯弱,便如泫叢點露,朝來的一顆百粒,都在濕紅凝冷的無言中消卻掉,不能入耳成一聽。

于是掙紮起來,指尖漸漸動,氣力漸漸起,終于,指端不再是繡衾的入手微暖。

冷,她确認這是冷。

還未上夾缬噴彩的軟簾,此時床帷之內仍只是一重水晶。她一廂這樣回想,一廂将手中的珠一緊再緊。氣力逐漸盈實,那晶簾畢竟一動,簾影如波。

零叮的脆音分明起。似乎有人恰在床幹畔抱臂穩眠,此時被這聲音激醒,于是又聽見裳料漸動的聲音,細而密綿,一直延進天地之間。

不久,帷的一角經人力拉開,而後是帷內晶簾。數以百計的串珠與編貝、水晶等等雜事,此時在簾線的瑟顫下,發出或鈍或快的聲,意外和諧,意外堅定。

舜神試探般地動唇,訝覺到病的完結。這場大病來也快哉、而去亦快哉,實在令人疑猜,是否這場病,其實只大夢一場而已。

可以發聲了,她吐字,緩、滞:“阿杜,我病了幾日。”

“一日而已。”仰臉而凝眼,只是一霎之時,杜臯回。

一日……只是一日。

舜神努力去回憶這一日的夢。

是夢麽?

明明又是真實而細致的,她夢到許多。譬如母親的懷抱,譬如杜臯的溫語,譬如……那人。她就這樣延立在夢的中央,身上只能見天水一碧,雖只背影,卻遺人一身落拓。

她擅詩工詞,有唾玑之能,所以亦是溫柔的,馨裾而蘭佩,她是所有風月的集合;是山水點筆,是江南的二分明月。

然而人影漸遠,此時約臂的雙帛亦随風。

而後是母親的臉,杜臯的臉……許多人的臉,全都是洋洋的一派喜意。下喜輿,入沈門,新人卻扇……去歲的大禮,一切都在恍惚中行進,所有的所有,都是奇異的,極意作成的喜氣在原本生動的一張張臉龐上,實在太過于排砌;尤其身邊父母,分明心有牽眷,仍然強洽歡顏。

而後是她的……婿,她與他分明兩相不願,卻不得不在既定下屈從着,于是各自只有無語凝噎。

此時懷臆開朗。

舜神再而翕唇,向杜臯,她微聲昵語:“我不願。”

--不願再這樣于世間茍且不得自由,不願再佯笑于愁損時。

我希求,如今東風,可以吹散我眉彎。

舜神畢竟不再語,此時氣力恢回,她強支雙臂,可以起身欹坐。

“前日,那位柘袖女,你知她姓名麽?”

……

“如此。”

一處花樓,百點流火。此時寶燈正是噴蜃蒸氛。

門額上高張華帷,上有文字,并畫着鳳翥鴻飛的可愛章繪。卻不是尋常杏幌把旗招客飲。

大扺因着雅座的幹系,此間二樓的一處茶廂,正有高窗淨幾。畫屏上只點山水,猊爐底亦無甜香。松火試茶,茶在午瓯。

座中二客,其一為樂家,兼作藝優打扮;其二便是舜神,因着不想露真貌于外,她此時以面幂籠容,不能見情緒。

樂人不知說了何話,舜神怔然了很久,而後畢竟一笑成呀。

聲音很淺,但在如此的啞靜下,已然很可以入耳成聽。

于是不解起來--也只好暫剪此緒,樂人一壁又說下去:“那支詞,出處原本不明。或許是市井間所流傳的大家之品,或許只是無名士人的閑懷偶寄……然而畢竟不能得知,這種詞譬如梨雲,被忽如一夜來的融風吹開,一朝開在臯頭壟上,一朝忽而謝春去,再不能一見。”

“女郎的那位故舊……或許只是‘暫時分手’,不如莫相思。”

心情本應頹唐起來,然而并未。

平靜,數日的興瀾以平靜收勢。

姓名,形容……關乎她的所有,她都悉無洞知。

于是走出重簾高攏的門,并不理會一切。

此後一切都以一種平江微瀾的姿态行進着。

常常,杜臯或舜神找來一些消息,只都徒而無用罷了。也向詞友相詢,譬如宋陽舒。

--或許出于十年箋詞往來的篤誼,她以平靜回應她如此異行。也或許天機弄巧,數日後居然有了消息;可惜亦只是無根可追的流傳。

此時人已遷往北地,這場搜索只能是愈見無望。

這樣思想着,舜神将原本深閉的北軒推開,滞重的寒氣很快就自其中而入。

不知何時,杜臯擡步漸趨前,方聽見裙服窸綽的聲音,她便自語:“如今畢竟是行路之中,各色什用,只都不比從前。”

或許因着天氣實在太冷,聲音以人一種奇異之感。心情也漸漸不好。

原來這一番懷抱,正與歲寒天氣成恰好。

或許此時心情到底過嫌滞重,杜臯畢竟不再語。她起身離窗前,随後旋而走。

引住舜神的袖。

原本正脈脈理餘恨,前嗔難抛忘,舜神一時心中未明,只是無覺地被扯出窗前囿地。然而畢竟不久,她轉首向杜臯,揚笑。

“這是怎麽?”

卻不語,只兀自牽引着。舜神也不惱。就這樣下了級級的梯陛,一直走到寓棧之外,眼前并無它景。

杜臯又引她走,不知向左或向右,不覺時移。

終于,眼前霍一下地開朗起來。

這時律本來已至隆冬,梅苞應開遍。然而到底旅中身心不耐,故雖此地梅種極多,舜神仍未出棧一尋,不能見其中形勝。

此時……應該是在某處山隅。

雖然身生南境,卻從未到過嶺南。舜神沒有見過那可以霞分羅浮的羅浮紅梅。

這樣的紅梅,想來是不輸羅浮的。

一片壽陽宮粉,或含或吐或嫁東風,正著枝頭如霞抹。攢以千百的數目,雖未全開,也已經很可以一觀。

呼吸着,張吐着,形與影漸沒梅海中。不再由杜臯牽引着,舜神快行自遠,不必杏鞯催馬。

忽然又延頸,杜臯卻不能再見。

于是一下子起了趣興。想要躲藏杜臯的尋找,舜神漸漸愈往裏處行。

終于再見浩鬧人流,才知道已經是山的另隅了。杜臯自然不見。

舜神突覺意興疏索,只是想拔步而去。

而後便慢慢向遠,忽然又見一片輕褐,四周數人。便知道是詩壁一類的板牆。

舜神于是不再步遠,她向那面棕壁極力地靠近。

不過數頃便步至壁前,才知道觀者已成如堵之勢,舜神再不能進。于是只是遙地一望。

有人正口諷詞章,是詠梅的詞麽,聽見詞中有萼綠的意象;又好像不是。然而畢竟不能知,聲音實在太小,人流又這樣的密圍着。

正欲返回,前方的人群中又倏有一人離去。原本已淡的好奇又被激起,舜神再去看,一時瞬霎間就擠入其中。

已經很近了,舜神可以随衆人目光而前,凝眼相看。

而後竟然卻身。

是……那一調薄幸。只有下闕。

心中首先是訝然,然後終于無覺;人聲漸不在耳,心中也脈脈向無語。

早知道這首詞的出現或許只屬巧合,然而仍不免一怔。

或許出于靈感所驅,舜神向那板棕壁摸去。入手只有微涼,兼少許未幹濕墨。

仍細觀,不覺時移。眼前的字跡和內容與記憶中的漸漸重合。盡管六年冉流光,有許多早已模糊,舜神仍直覺,這是那人的字和文法。

六年,或許字的波磔會變鈍,或許文章的筆峰會蓄而不出,但字的風骨、文法的排砌,決不會改。

六年,許多次手試新毫,許多次鋪墨在宣,終究不過是徒勞,無功可言。六年前,她說她的詞風過于浮易,不能見好處;然而如今猶不能向好。更可笑的,算來,她已經有兩年未嘗拾筆綴文了。

六年前的那一首斷闕,她以為不會完結了。

也以為,此生終不能再見。

如今畢竟起了新的企願,那人既猶在嶺南,她們一定便能重逢。

一切,終于會向好的麽……她可以托疾在嶺南,數日的淹留,足夠了。

沖破人流,她向返。

那些亂緒,都是一般的剪不能斷。于是不再理,随着記憶,一步步在梅海中行着。依舊霞在羅浮,只是人無心。

空氣馥甜着,雪不知何時紛翻起,遲重的白色霎便鋪遍天地,梅花不再是那樣活潑的輕紅,一片砌瓊弄粉。

白。盛加鉛華以饬容,羞殺蕊珠。

紅。如壽陽故事,梅花為妝,懶點梅花而開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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