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胭葉小秋
胭葉小秋
接上文。
杜臯以和柔之音,将她從記憶的長流中拽出。
似乎未察她的酒覺,她兀自溫語,以一種奇異的慘然。
“女郎說的不錯。當年事個中委曲,我怎可能是清白的呢?然而何悔?那一日那一時,或許我遞你那方鲛帕時,便已定終局。”
她可以縱思游緒,一回當時。
其時的天氣,如何呢?大約已過小春,杏雨梨雲不是恰好,江南處,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正是閨中兒女、惱春時。
十三月,自昨年春三月,至于今歲春暮。那……那位女郎決不是舜神以詩書相交最久的一位,卻一定,為她特賞。
舜神放下衣冠士族的姿态,可以向她殷勤求教,共詩詞之論;亦,松心成契,知己為約,她與舜神傳書媒信,互有欣仰之意。
如此尚可暫按不算。可是一月三旬,旬旬以詩詞而交通;更語自昵昵,書信之間,其親亵如梁上莺侶……
那一股鴛釵,所囊如何?
圓扇。齊纨素,鮮潔色。舜神執起她十尖,将那柄畫扇放于她手中,随而将她指管根根合攏。因為不願,她并未盈力,那扇在她手中,只是頹唐地,滑下去,将要委身于地。
窺見舜神失意無語的形容,她的雙手忽爾一緊。就勢掣起那柄扇,她語笑自晏。
“女郎真真好笑。如此态度,是怕我不傳這柄扇麽?”
她将那柄扇執起,對着熏夕正好時溫柔的陽光,只是那麽一照,經緯錯橫之間,果然別有機關。
卻不語,只是回房。當窗,她撥那扇,那柄扇上所繪于是變成了兩重:表膚處不過是胭葉秋紅的尋常章紋,再深的一層,透過夕時一片昏黃,隐約顯出一種熱烈的顏色。
赤彩的線描勒出紅蕖的可愛,有圓荷跳珠,有雙鴛對文。
有題詩一調,寫女兒閨情。
杜臯對着那扇細詳良久,忽笑。
鴛釵已是不妥,如今更以鴛鴦入詩,昵态究峰,如何教她不疑?
起身,慢卷袖,持毫,墨海之中,瓯傾水注。再将來徽墨一段,細研,于是水與墨漸漸和合,就成一片微黛的烏。
女郎的字,她難道猶不熟見麽?十三月,正是她助滋了這段無分之緣,算如今,也只好由她來了折這段無分。
了折,這段因果。
或許蘭因,畢竟絮果。
時不旋頃,她再而起身,高約的雙袖霎就垂而拂案。遠看去,或許是蘭閨女兒,春恨無寓,一時拟詩興好又韻成雙調、無語颦額。
誰能想到呢?她笑而牽唇。
至于那一柄輕纨的香扇……
豈必定靠腮邊粉?
抛出,霎地破風。那柄扇在近乎無風的空氣中,有谲奇的輕迅。
落,無聲,杜臯拾步而往,果然,因為纨質的奇韌,那扇只是有一股細金被勾連成損。
她驀爾和容,将那柄扇自地上拾起,又至妝鏡前,她将其輕地放入一方奁中,下鑰。
而後再将它沉在釵朵和琳碧的寶光之中。
雖然大而圓,亦只能是香埋。
而那封訣辭的信,将會是灞橋細柳,見證,她們的離別。
*
舜神睜眼,目底清明一片。
杜臯形容雖實,精神難在。極近的距離,她居然未注矚于她的夢覺。
她延首,以一種異樣天真的神态,看窗外。
原來,原來。
她感到懷抱一釋,可惜不能解容。
是因為杜臯麽?六年,那時的鏡破,真的只是她一己所役麽?
抑或,因果造作。
不論。剪不斷,理還亂,別是離愁。無語自凝噎,每抛紅豆。她畢竟還是有恨的。
可是她不恨她……
輕呢軟喃,她微啓檀口:“阿杜,阿杜。”
杜臯從極長的恍蕩中驚醒,她轉首,翕唇。
可不待她話開和聲,舜神已然語滑莺語。
“鴛扇之捐,鴻書言別。可憐擘釵辟鳳,多少事,白駒隙裏。”
“我都知道了呢。”
杜臯卻不語,一股哀意極大地卷過了,以鼙鼓動地之勢。她從恍然中掙脫,忽而顫栗起,一如槐夢、午窗初睡覺。
面上的情神不再晦朔變化,她低額,在輪廓不明的鬓邊,霞色驀而一舉,仿抹微雲。
見風流,韶美自擅;然而其中平生波谲。
舜神凝目不轉,細詳,忽一下,她發現杜臯的顏色其實很美,如今燈下觀人,尤其見她半靥桃面,無必禦鉛華。
記憶忽而逆溯。
是了,雖未能降于豪顯,雖無父母呵愛,她亦是不群的。人才,品貌,她從來是隽拔,從來是超特。
她有自己的熱烈和企盼,卻以蕙性蘭操的溫柔來粉飾;這樣一個順天少為的人,她怎麽甘心,冒事敗之險,只為做可有可無的紅娘,替莺莺傳書呢?
--她從來只求一個清平而已。更何況,同性之好,從來只能隐敝,她度己心而及他人,但欲除人暇穢,原本并不大錯。
無力,深寒,分明只是微扶咋醉,卻仿佛有濃酒未消。煎枯一把傷心後,人生便至既暮,無嗔無痛,無悲無喜。
她不再笑,收起牽唇的弧度。放恣的态度,她說:“阿杜,我恨你。”
然而這樣一句話後,一切複歸慘靜。舜神起身,擡眉望杜臯,相視無語。
濃恨去得很快,驀然地,心中竟然只有酸怨仍脈脈。不知該咎情于何,于是只好将這片傷心收拾起,只待明年無人,再獨自咀嚼,萦損寸腸。
舜神于是一揚笑,她伸臂如鈎,一時緊而攀住床帳;然後竟然起,那挂孔雀蹙金的簾幌以韌以柔,載住她肌體的重量。
--出于人料,她這番徑向杜臯去,竟遺她以雙臂的深擁。
是點滴,淚雨霖鈴。她且泣,其中一滴酥潤如春雨的淚顆,不能經氣息拂吐的疏風,一時竟落人臉。
微癢。
起先是微怔,而後竟然揚笑;笑意是一片洋洋,人是一片和欣。杜臯以回擁,回應了舜神的示好。
和解。
仿佛春來王謝堂,暢暢惠風三月裏,看盡杏花消息。把一寸千寸愁,悉數安排去。
兩人釋嫌。
一夜,漏傳銀箭。
天畢竟是向曉了。
舜神與杜臯,昨夜蕉窗把話,無眠。
帳外一燈未剪,燈火如豆;帳裏兩人無睡。精神似乎變得很疲軟,視界也終于不清。舜神只記得唇齒翕合的觸感,卻很難捕捉到話語遺自己的記憶。
然而杜臯精神尚好,似乎只猶疑了一霎,她綿視向舜神。
“我不知。”語句堅锵如佩零環動,她說,“那位女郎的姓名,甚至于家址,我一概無獲。”
--只是将信和什物,每每放置于前約的地址,而後再去取。如此往複。
舜神揚笑于臉,她輕道:“如此。”
冗紊的恍惚倏一下就完結,從思想至于視界,一切都開朗起來。
然而肌體畢竟疲軟下去,欲語休語。她忽爾感到極大的擾惑:一年知己,贈鯉百疏,那位女郎是她缭倒的夢想麽?所以疏夢依依後,終于春睡一覺,在長河向曉時。
六年了呢,流光多少事,都付逝水。
那些韶美欣好的情感,縱使曾經歷歷鮮明,畢竟也只活在曾經。
只有她遺她的那一股鳳釵,如今仍然常伴人鬓。釵鳳夾金,那釵有融融冶冶的好顏色,正好光奪她日晚梳裹時,面點的那抹額黃。
那股釵。
只是一霎之息,舜神起。
這時候槐序已過,早不是風荷遍舉、天高日朗的好天氣;日早更兼風露。
只披薄裳,不可以一禦輕冷,卻仿佛渾未覺。她起身極速,從推枕排衾到離身于翡帷的張護,行動之間不見毫滞。
--未理杜臯勸遏的急語,她徑往鏡臺之前。
锵叮,此時環佩有聲。心底如膠如滞地檢索着,視線倏然被攥奪住,于是延首近匣間,看。華勝之炫飾,钿茸之盛矯,至于犀冠點彩、玉髓抹碧,一般都是文彩華扈,費巧力、窮極工而就。其中細服雅玩,不可不謂多龐。
她撞見那股釵鳳,只在一霎之間。
大抵睡時拆過了山鬓,這時手中的象篦順着發絲的層次一遍遍理下去,格外滑柔細致。拾起,她先梳頭鬓,而後再戴。
戴上的那霎,自然是凝目向鏡。其中情切,一如初見此什時的态度。
盼目每回,好意相認梅妝,人在冰奁鏡底。
大抵自愛此什顏色,又頗覺人物相諧,她于是揚笑在臉,待欣然一飽後,畢竟拆下那股釵。
然而眼底漸而朦朦了,不覺人事漸遠,在淚出射眼的那頃,她思想。
--究竟,人生就是非夢的慘酷,只能業海永追、歡債永存;抑或夢即人生,一旦大悟時,一場千年、諸事皆遂呢?
困意隆大,人欲入夢。然而化形而結廓的那羽莊周蝶,畢竟沒有遺她好夢的靈感。
杜臯的呼覓聲又盛大起來,喚回她行将入夢的精神。在神棄形去的一霎,舜神被杜臯柔涼的摩觸,拽回真實。
隐約再隐約,耳邊遙遞來一聲急語:“女郎的額很燙,怕是發了急熱。白露、九霞快去,先找帕和熱水來……”
是杜臯的聲音,她在喚門外的小侍。舜神這樣竭神而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