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建安十七年,壽春。
殘陽似血,馬蹄聲碎。曹操派來的校事官剛剛離開。守門的士兵低下頭,不敢和荀彧對視。
這些士兵,由曹操的族子曹休帶領,看似在守衛荀彧,保護他的安全,其實限制了他的自由。
凜冽的北風呼嘯而過,霜打的紅葉、枯黃的落葉翻飛着,紛紛飄過院牆。
荀彧原本就生得俊美。他居中持重十七年,養出滿身的雍容清貴氣質。修竹似的立在那裏,那種歲月沉澱出來的內在芳華,舉世無雙的儀态,以及缱绻缭繞的淡雅衣香,讓人驚鴻一瞥,便久久難以忘懷。
雖然曹休一直好吃好喝地供着,但荀彧仍然消瘦了一圈,整個人猶如一塊清透溫潤的玉,風姿奇美卻易碎。
曹休暗暗自責,他這種大老粗,果然照顧不好荀令君。曹休垂眸,下意識放輕了聲音,勸道:“天冷,荀令君莫要站在風口上。”
荀彧緩緩撫平衣袖上的褶痕,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靜平和:“無妨,透透氣而已。”
曹休更內疚了,他略微遲疑,還是忍不住開口:“令君若是有什麽話想對丞相說,可以寫封信。大軍開拔沒幾天,在下騎快馬,必定追得上。”
荀彧搖搖頭,他早已不是尚書令,這裏沒有‘令君’。
他對曹操,無話可說。
荀彧已經很久沒有踏出院門一步,他能猜到——曹操一定對外宣稱他病了。病到不能随行,需要單獨留在行轅休養,閉門謝客。
衆所周知,每逢曹操出征在外,都是荀彧主持朝政。荀令君折節下士,有一雙善于發現人才的慧眼。曹營內外,朝廷上下,有多少官員得過他的提攜?戲志才、郭嘉、荀攸、鐘繇、陳群、荀悅、趙俨、司馬懿、杜畿、杜襲、華歆、王朗等人,都是荀彧舉薦給曹操的。
是荀彧親手将颍川士族綁上曹操的戰車。他總攬政務、籌備糧草、制定戰略、舉薦賢能、安撫民衆,助曹操成就霸業。他力排衆議,堅持迎奉天子。和荀悅、孔融一起擔任天子的老師,希望教導出一位明君。也是他恪守君臣之禮、漢官威儀,極力維護着天子的顏面、朝廷的體面,為傾頹的漢室扯起最後一片遮羞布。
陛下的倚重,百官的稱贊,士子的孺慕,百姓的愛戴都讓他占全了①。
唯獨失去了曹操的信任。
荀彧的确有功,但曹操能給他的,早就全部給他了——尚書令(相當于宰相)、萬歲亭侯、兒女姻親、滿門清貴。
曹操用人,向來是恩威并施。拉攏的手段都已用盡,然而荀彧君子如竹,風過不折,堅決反對曹操加九錫、稱魏公,建立國中之國。說得好聽一點是忠貞守節,說得難聽一些便是不識時務。
于是曹操将荀彧調離尚書臺,讓他“慰勞軍隊”。
荀彧剛到軍中,人就被扣下了。遠離許都,遠離權利中心,徹底從公卿百官的視線中消失。一連兩個月過去,很多人都習慣了沒有荀令君的朝堂。他的立場,逐漸變得無關緊要。荀彧不露面,汝颍士族群龍無首,不會輕舉妄動。曹魏代漢,已成定局。
荀彧将往來書信投進炭盆之中,随手拿起火箸,漫不經心地撥了撥。火光漸漸旺盛,又慢慢微弱,終究在燃燒過後,歸于沉寂。
風動竹影,似有故人,含笑作揖道別。
他轉身,腰間的玉玦和玉環輕輕碰撞,發出一兩聲悅耳的環佩輕鳴。大約是在尚書臺久坐(跪坐),腿部受寒的緣故。每逢陰天下雨,他的膝蓋就隐隐作痛。然而除了郭嘉,沒人發現他這點小病小痛。他忍着腿疼,留給曹休一道颀長峻拔的背影。
二十一年前,袁紹的勢力如日中天,是最強大的諸侯。
袁紹以上賓之禮優待荀彧,希望收服這位王佐之才。然而,荀彧發現袁紹私刻玉玺,有篡漢之心。他毅然決然地離開袁紹,投奔當時還很弱小的曹操。因為那個說出:“諸君北面,我自西向!”率領軍隊追擊董卓,險些喪命的雜牌将軍曹孟德,顯然跟他一樣有匡扶漢室的志向。
沒錯,匡扶漢室,曾經是荀彧和曹操共同的理想。
他們共事二十一年。讨袁術、敗陶謙、伐張繡、滅呂布、破劉備、戰袁紹、征劉表……
“奉天子以令不臣”,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
現如今,曹操“參拜不名、劍履上殿”,謀劃着“加九錫”進封魏公。這和袁紹私刻玉玺、袁術自立為帝、王莽篡權自稱“假皇帝”又有什麽區別?皆是一丘之貉。
荀彧這半生,兜兜轉轉,運籌帷幄,殚精竭慮。到頭來只有“不識時務”這四個字。當初離開袁紹,如今頂撞曹操。
他不怨曹操——自古以來,權臣走到曹操這個位置,委實騎虎難下。要麽再進一步,稱公稱王、獨霸朝綱,最終取代天子。要麽大權旁落,身死族滅,心腹陪葬。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可惜,他明白曹操的苦衷,曹操卻容不下他的道義、正直和操守。
現在細細回想,當初曹操的那句“吾之子房(張良)”,或許早已預兆了這一切。
堂屋內,竹木幾案上擺着一只雕花食盒。這是曹操讓校事官送來的。
荀彧不貪財、不好色,唯獨挑食。總有口腹之欲。
當年曹操還是奮武将軍的時候,荀彧擔任軍司馬,追随曹操攻□□山賊白繞。他們缺人缺錢缺糧缺兵甲,什麽都缺。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四處征戰。有時陷入亂兵之中,荀彧也必須拔劍,奮勇殺敵。鮮血濺到衣襟上,很難洗得幹淨。饑餓更是難熬。
他吃不慣軍營中的粟米粥,那粥裏邊不僅有一點沒去幹淨的谷殼,還能吃出小石子,十分考驗牙口。還有又幹又硬的豆餅、味道奇怪的粗鹽。只是荀彧從來不說而已,也沒法說——士兵領到的粟米粥是帶殼的。新兵經常吃不飽,而且很多人連草鞋都沒有,每天赤着腳趕路。他好歹還能騎馬。
曹操非常敏銳,發現荀彧每頓飯都吃得有點少,就準備了一只雙層的烏木食盒。時常給荀彧送些湯餅、點心、烤肉、醬驢蹄、豆腐魚糜羹之類的美味。
後來,荀彧舉薦郭嘉。郭嘉一走出司空府的大門,徑直來找荀彧。
“文若,跟你講個笑話。明公②納了八個小妾,他對每個妾都說過‘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之類的誓言,個個有真情。今日我和明公談論天下大事,甚是投契。他說:‘使孤成大業者,必此人也。’一個人說話做事的風格,總是有跡可循的。讓妻妾和睦相處的方法,和讓幕僚戮力同心的技巧,也沒太大的分別。讓我猜一猜,文若和公達是不是也聽過相似的話呢?”
荀彧,字文若。荀攸,字公達。好友之間,通常互稱表字。
一聲輕笑,随風消弭。
郭嘉斜倚着檀木小幾,修長白皙的手指探進食盒裏,拈起一塊桂花糕,“說來聽聽嘛,嘉好奇。”
……
此時此刻,擺在面前的依然是那只舊食盒。
往昔的時光浮上心頭,荀彧難得莞爾,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撒謊——彼時,曹操異常欣喜,想知道郭嘉對他的印象怎麽樣,向荀彧打聽。
荀彧只好含糊道:“奉孝說,‘真吾主也。’”
雖然郭嘉郭奉孝的确是這個意思,但他的原話多少有幾分戲谑。還容易暴露他私下調查過曹操的秘密,難免犯忌諱,說不得。
荀彧揭開食盒的蓋子,第一層是空的。他微微出神,怔愣片刻,才揭開第二層,同樣空無一物。
他的手顫了一下:空食盒,就是沒有食祿,無祿可食。《禮記》中記載:士死曰“不祿”。
曹操的暗示,已經十分明确——做漢臣,士死,不祿。做魏臣,一人之下。
仿佛能聽見曹操的聲音:“君再無漢祿可食!”
孤準備進封魏公,中軍師陵樹亭侯荀攸的名字,排在《勸進表》的第一位。別人都能變通,你為什麽不能?
難道天下只有荀文若君子如玉,寧折不彎?
荀彧笑了,“明公,一日為漢臣,終身為漢臣。但亂世太苦,彧是真的想輔佐明公平定天下!”他笑着笑着,陡然落下一滴淚——一心匡扶漢室,最終卻成為曹魏的功臣、漢室的掘墓人。渴望江山一統,百姓安居樂業,卻眼睜睜地看着曹操犯糊塗,和天下神器失之交臂。他勸不住曹操,當不成張良。若是奉孝還在就好了,奉孝一向有辦法讓曹操作出最正确的決策。
天下未定,江東有孫權,益州有劉璋,荊州有劉備,漢中有張魯……朝廷經不起內耗。到此為止吧,荀彧不希望這件事再牽連任何人。
博山爐中輕煙袅袅,絲絲縷縷的香霧,漫過漆畫屏風上幾重山水、幾重雲。
他一絲不茍地對着銅鏡整理衣冠,取出早已随身攜帶多時的藥,投進酒樽,輕輕晃了晃,斟滿一杯濁酒,優雅地一飲而盡。
冷香散盡。一世漢臣,終入魏書。
同年,孫權建石頭城,也就是東吳的都城建業。劉備攻占益州,為蜀漢政權打下基礎。
“郎君。”
“郎君。”
冰绡帳中,荀彧悠悠睜開眼,視線緩緩聚焦,漆木床邊站着一個人。
他的小侍女阿骛穿一襲藕荷色曲裾,踮着腳卷起簾幔,“郎君吩咐過,今日要拜見郭府君③,需早起。”
透過半卷的簾幔,能看見從窗口照進來的天光,無數細小的微塵如游絲一般在光束中上下浮動。
亂世沉浮數十年,經歷了太多的聚散離合,荀彧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在他的記憶中,小侍女阿骛早已長成大美人,和荀攸“卿卿兩相悅”。
荀攸雖然聽從家族的安排,娶了陽翟辛氏的女郎,卻對小妾阿骛格外不同,親友皆知。
然而眼前的阿骛,還是個九歲左右的女童。又瘦又小,由于正在換門牙,說話呼呼漏氣。但誰也無法否認,阿骛是個美人坯子。
荀彧分不清他是在夢中預見未來,還是在死後重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