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位于郊區的“浪”廢車工廠後方的倉庫,傳來麻将碰撞聲。
“六萬。”衛可仲打出了這張牌,緊盯着坐在對面的楊尊,試探的問:“楊大人,你好一陣子沒出紅了,該不會又來清一色?根據鄉野怪談研究,若同一個人一個晚上的牌面好到見鬼,恐怕是卡到陰。”
無酒不歡的楊尊竟然連需要神智絕對清醒的麻将桌上也不忘喝幾口,不斷的收籌碼,然後嘴角微揚。
“總比冷血神醫杜聖夫坐在這裏好吧?”柳浪抽着煙,眼睛眯了起來,“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對女人和愛情沒興趣的雪男,每次都讓我們輸到跪在地上。”
叼着雪茄的金發大亨黎焰,質問道:“柳浪,你為什麽還沒到日本?”
長發蓋住柳浪的半邊臉,看着門邊的杜聖夫,嗫嚅道:“嗯……杜神醫沒興致打麻将,我是想乘這個機會翻身……”
黑夜星鬥下,杜聖夫抽着煙,望着外面的廣場。
他憑什麽不喜歡白水荷有別的男人?他為什麽見到白水荷受傷了就顧不得禮貌,把她從範亮揚醫生手中搶過來,仿佛怕範醫生的醫術不夠高明?他需要好好的冷靜思考,對于男人女人之間的愛來愛去或是激情烈愛,興趣度是零,身為聰明銳利的醫生,他相信數據多于承諾,甚至不做愛也可以活着,所以很多人指證歷歷,說他是gay。
那是從多年前唯一一次,從冰雪裏走出來後卻粉身碎骨所造成的改變。
那年在恒春小鎮,他和左柏城為平靜溫馨的鎮民開的小診所陸續傳出誤診,以致病情惡化的案例機率太高,衛生署派人考察後,決定查封。
他們很清楚是誰在惡搞,但那段時間,每個鎮民都視他們倆如瘟疫。
“這樣最好,親愛的,我終于可以忍痛送你去無國界醫師團,國際紅十字會等你好久了,金恩博士年年寄一封函,我看他是邊哭邊寫的吧?”左柏城倒看得很開,最後一夜,他潇灑的提起行李,拍了拍杜聖夫的肩膀。
事實上,杜聖夫內外科皆精通的卓越天分早在醫學院便嶄露頭角,只是他十分內斂低調,只習慣以行動與救治證明他的技術,就連發表觀念最先進前衛的學術論文也使用“mr。d”這個匿名,還沒畢業便被美國國際醫學會延攬成為史上最年輕的會員。
而學成歸國後,第一選擇就是到左柏城放棄了同一紙聘約,甫畢業就待在恒春半島開業的小診所,誰也不知道杜聖夫其實是獲獎無數的青年醫生。
剛好那女人在學校為期一年的實習到期了,必須要離開小鎮。
“七年後,不管世界怎麽變化,我們一齊回到這裏吧!”左柏城發下豪語。
“好。”韓澤露時間快跑,能夠擁有更多自由,與杜聖夫在一起。
杜聖夫眼裏寫滿了眷戀,卻知道多說無益,那女人是他唯一的春天,三人在歇業診所的後院樹下各自埋下了送給“七年後的自己”的禮物,縱然她的父親是如此鄙夷他們,甚至用了官方力量驅趕他們,他也不怪她,這不是她願意的。
去了美國之後,不善言詞的杜聖夫每天一封信,寫給在臺灣的戀人,但三個月後,他便在紐約收到了她的喜帖,新郎是培育他的醫學院校長的兒子。
他記得當時獨自走在零下十三度的異國街道上,心一度一度的凍結下去,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那樣的絕望便一直将他的心封存起來。
他在世界各地擔任無國界醫師,歷經各種豐富複雜而克難的救治經驗,七年後回到臺灣,第一站就是到恒春,事過境遷,這七年都在醫學院擔任教授助手的左柏城累積了聲望,得到一對旅日老夫婦的金援,又回到恒春把小診所開起來。
挖掘埋藏在大樹下的禮物,不僅早就過期,甚至已經十年……有過這樣的傷心,他還該再去對一個女人好嗎?
喧鬧的麻将聲蓋過他的思緒,誰也不知道他在緬懷過去。
“當初你們只要女人有一點小擦傷就急着帶來我這裏照片子,是為什麽?”他問。
“當然是love啊!”衛可仲說話的同時,手的動作也沒停。
“杜院長,我想你應該不會拼這個單字的字母吧!”柳浪讓煙薰着那雙慵懶的眼。
“愛不是用拚的,而是用行動的。”花花大少黎焰似乎說着的雙關語。
“別跟我說,你也開始耍煽情了。”楊尊才不信那一套。
杜聖夫不知道怎麽回答,何況他們提供的答案全都不正經。
在“荷中美人”持續工作到深夜十一點才下班,白水荷一個人走在大樓漸漸熄了燈的紅磚道上,下過雨的冬夜,街道現顯得更加寒冷,濕漉漉的路面映照着霓虹燈,行人少之又少,她打了電話給金沛輝,但他還是在忙。
突然,杜聖夫那雙在無框眼鏡後蘊藏着無限電力的丹鳳眼浮現在她的腦海。
天哪!她必須停止想他!
她望了望車輪餅攤子,不知道他今晚是否也會來?可是他有沒有出現在那裏,關她什麽事?他明明上次惹她生氣,甚至不希望她幸福!
一直在分心想事情,腳下沒踩穩,白水荷驚呼一聲,向前傾跌……
這時,有個人眼明手快,立刻上前勾抱住她,将她擁入懷裏。
她緩緩的擡頭,看見是杜聖夫,臉頰立刻泛紅。
他也正俯視着她,手臂的力量竟然大到可以如此迅速的撈回她,像那天他在醫院大廳打得那些人哀鴻遍野一樣的絕冷強勁,剛才撞了那麽一下,白皙清瘦又斯文的杜聖夫,胸膛竟是如此硬實……她想起了自己曾在水療spa館看過,當時還被他冷斥視覺騷擾。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有誰規定我不能來買車輪餅?”
欸?白水荷發覺又自讨沒趣,碰了個軟釘子。
哼!不在乎,她習慣了。
“來,坐下,我幫你看腳。”杜聖夫不等她同意,扶着她在便利商店門口的椅子上坐下。
“我沒有受傷……”她小聲的說。
他專業而不帶任何忸怩,輕輕的把她的雙腿移放在長椅上,不定點的觸摸她的小腿至足踝。
白水荷張,也有些不好意思,雖然知道冷血神醫杜聖夫的觸摸不帶任何私人情感,但她的心跳還是不自覺的加速。若他真的不帶情感,為何特別喜歡找她麻煩?讨厭也算是一種情感吧?
居然讓名震世界的冷冰冰名醫杜聖夫蹲在她身邊幫她看腳,她像是在作夢。
最後,他修長的手指在她左腳踝處停留了一下。若有所思。
“有點腫。”
“我覺得不會很痛,應該是沒有扭到,只是稍微拐了筋,休息一下就好。”
“在這裏等着,不要亂跑。”他站起身。
白水荷還來不及問為什麽,他已走進燈火通明的便利商店。
不一會兒,他出來了,手上拿着新買的藥膏,立刻打開,在她身邊坐下,幫她左腳踝。
肌膚上傳來沁涼感覺,白水荷的心卻慢慢的熱了起來,實在沒想到他會這麽做。
以往,她若是意外受傷或是小感冒,金沛輝會立刻安排西南醫院最棒的醫生替她診療。
每個人都說金沛輝以最棒的規格去愛她,而她也一直是這麽認為。
但杜聖夫手中的藥膏才幾十元,還是臨時走進便利商店購買,她卻覺得非常有療效。
“你在路上遇到了路人甲乙丙丁發生小意外,也會像這樣發揮醫生的本能嗎?”
“你在pub看到每個人都有一張因為熬夜而泛黑的鬼臉,也會拚命勸他們到你的水療spa館嗎?”杜聖夫反問,她的腳踝的動作沒有停。
嗯哼,就知道這種膚淺的問題絕對是得不到他的答案。白水荷暗罵一聲,然後又問:“你為什麽在我後面?”
“沒為什麽。”
“就知道……”
低着頭的杜聖夫忽然笑了,就說這個女人真有趣,明明知道在他面前只有碰釘子的份兒,還是會不自覺的一再追問一些她明知下場不怎麽好的問題,然後再讓自己氣呼呼的,但是很快的她又會忘記那些事,繼續找他碰釘子。
她好像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事,雖然不再擔任醫生,但她骨子裏還是不時對于救人充滿了熱情和本能,包括忍受他這個不讨喜的冰人,他喜歡她的厚臉皮。
真不知道要說她是個性柔得像水,什麽事都能包容,還是她有着愈挫愈不甘心的個性,非得要接幾張杜聖夫院長發出的警告黃牌才對得起自己?這世上當然也有人不怕他,但是能夠一再挑戰他的極限,像空氣一樣若無其事的出現在他的生活周遭,只有她了。
“你在笑嗎?”她偏着頭,想要瞧清楚。
“沒有。”他否認。
“謝謝你……”她衷心的說。
“叫出租車送你回家吧!”
“我搭捷運到忠孝複興站,打電話叫男朋友來接我。”
“腳痛怎麽搭捷運?”他不喜歡男朋友這三個字。
“沒關系,慢慢走。”
杜聖夫停止的動作,站起身,“我去洗個手,陪你搭捷運。”
“嗄?什麽?”她大吃一驚,沒想到他竟會做出這種事。“不用了啦!”
他已便利商店,跟店員借水洗手,出來後,扶着她慢慢的走向捷運站,投零錢買票,然後護着她來到月臺等車。
在無數個都會人分離又相聚的捷運站月臺,他們是那麽靜谧又保持距離的一對男女,可是白水荷忽然覺得熱鬧喧騰的人潮似乎都不再,她和他處在如此唯獨而又專一的世界。
只要在杜聖夫的身旁,她就能感受到那是世界上最幹淨的角落。
列車來了,他仍然是護着她車廂,把唯一的位子讓給她坐。
白水荷終于能用一種奇妙的幸福感,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了。沒想到先實現她的願望的,竟是杜聖夫!第一個和她一起搭上捷運木栅線,讓她能夠不再是孤單享受這美景的,是他……杜聖夫可能有著名貴的車,有着驚人的收入,有着崇高的地位,可是他出自醫生的本能,願意為她腳踝,甚至還遂了她的心願,陪她搭乘捷運。
金沛輝從來就不能,也沒想過這樣就能滿足她的心。
列車到站,杜聖夫扶着她在人群裏慢慢的走,最後下了手扶梯,來到一樓出口。
白水荷有些心虛的指着前方側邊,那輛紅色敞篷跑車是金沛輝的……
“就送你到這兒了,讓男友看到,會引起誤會,尤其是感情岌岌可危,婚事面臨告吹的關鍵期。”杜聖夫說。
“謝謝。”她閉了閉眼,真是夠了。
“不過腳傷或許是感情的增溫劑,演個苦肉計挽回他的心吧!”
“再見。”她不想再被他打擊了,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杜聖夫則是站在原地,那雙冷眼看着她上了別的男人的車。
他怎麽會以為白水荷是他的春天?她早有了別的男人,而且他們已論及婚嫁……這些年來都是甜點填補了他冷清空白的心,不是嗎?而且女人帶給他的回憶只有無情的一封信,絕對不會像春天。
可是,她岌岌可危的感情,卻一再讓他不自覺的幸災樂禍,他知道曾在修羅門待過很長時間的自己,不算是個仁人君子,但他對別人都不關心了,為何卻會為了她不幸福的愛情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