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市裏
去市裏
“況切況切——”綠皮火車一路南下。
蜿蜒蛇形的鐵罐子裏,葉白芷擠在中間偏後的一節車廂內。
小幅度地調整坐姿,葉白芷一開始上車找座的時候還在稀奇老式硬座車廂,三個小時過去......屁股硌得生疼。
要不是人太多了,她真想起身溜達兩下。
沒辦法,過道上那個抱着化肥袋的男人。
那污漬黏土的化肥袋上,黃褐色一大塊,不知道沾的是土還是......雞屎?
離她的左臉只有不到20厘米的距離。
到處都是聲音,孩童尖叫聲、男人吹噓聲、到處都是人,所有的一切都死死将她困在座位上,無法動彈。
就在這時,隔着桌子,對面有一只大掌伸過來,在她眼前攤展開來。
是兩只飽滿的小橘子。
葉白芷了無生趣的模樣總算鮮活幾分,輕聲道謝。
她好些天沒吃過水果了。
周衛軍将剛才等車抽空買的一兜子橘子放到當中的方桌上,“自己拿,困了就休息會兒,我和老顧給你看着。”
葉白芷将三瓣橘子囫囵塞進嘴裏,用力抿了下,腦子清醒幾分。
擡眼朝對面看去,勁瘦結實的顧謹戈正偏頭看向窗外,沁涼的風撲打進來,将他蓬松的短發吹成大背頭的模樣;
意識到自己視線停留的時間長了些,葉白芷悄悄偏開視線,眼裏染了笑意——足有将近兩米的周衛軍縮肩蜷成一團,可憐巴巴地坐在逼仄的車窗與座椅的夾角。
這輛綠皮火車是從祖國的東北省份發出,經由兜轉三十來個縣級市及市區,最終目的地是南邊的滬市。
至于為什麽葉白芷會與周衛軍和顧謹戈一起去往滬市?
這還得從昨晚說起。
葉白芷用幾個橫踢,果斷狠絕地解決在巷中圍堵她的色厲內荏的渣滓們。
先前還在調谑她的,齊齊整整地都斷了幾根肋骨,或胸骨,或肋骨和胸骨......
這一幕,被準備見義勇為的周衛軍和顧謹戈倆人意外瞧見。
之後的事情,就是常規地走個流程——兩方人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簡單對話溝通。
而周衛軍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毫不猶豫報了警,又請人去醫院喊了夜班醫生。
畢竟地上的幾人痛哭嚎涕,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傷到哪,保險起見,還是讓醫生來看看情況。
等三人終于從這檔子糟心事脫身,巧合的是——入住的招待所也是同一家。
短短不過兩、三天,幾次三番撞見,巧合多了,雙方也生出一絲介乎陌生和熟悉的好感。
而在知道周衛軍已有五、六年沒見過親妹子,所以才如此熱情對待她後。
葉白芷啞然,先前的提防和戒備瞬間消散大半
等精疲力倦的她一覺醒來,看着外頭正盛的日頭,回憶起昨晚周衛軍說的他倆要早起趕火車,莫名又生出一絲惆悵。
她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何去何從呢......
與二十一世紀她所接受的歷史相似又不同,眼下這個七零年代的世界,一樣的物資匮乏,卻不是因為連年戰亂——當然,這不是說這裏就沒有本質是錢權利益争奪的戰争,只是現在的積弱、貧瘠、落後,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與西方國家的認知差距過大。
靠掠奪、屠殺發展起來的國家沒有瞻前顧後的謹慎、權衡利弊的得失,只需要消耗平白得來的物資、犧牲他人的人生便可達成目的,讓那群金發碧眼的白人确實得了好處,将文明、科技遙遙領先于別的國家。
包括1975年,世上四大古國中唯一幸存千百年的華夏國。
巴掌大的縣城,葉白芷獨自游逛了好幾圈。
見這人生地不熟的方寸之地實在沒什麽值得她留下的,葉白芷最後去昨天的小飯館吃了一碗手擀面,頭也不回地背着不離身的家當往火車站走去。
站牌上,手寫的黑體大字清晰顯示——去往滬市的火車每天就只有一班。
在二十一世紀,葉白芷同樣是離家出走,就是去滬市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雖然那筆數額不小的年終獎金最後落到了親生父母兜裏,但她那是油然生出能夠掌控自身命運的感覺,時至今日,還是能帶來滿腔激蕩。
懷着對七零年代滬市的揣測和期待,售票小窗終于排到了。
葉白芷豪氣萬丈拿了一張大團結遞給裏頭的白胖女售票員。
找回了一手都差點握不住的票子,單是毛票就有8張......
有零有整,總共9元8毛。
葉白芷一臉複雜地摸着褲兜鼓起的一團。
兩千多公裏的火車票價只要2毛?!
也不知道為何,腦海驀地想起昨天那賣衣服的店家送別時的熱情。
葉白芷無奈。
用5元換了兩套平平無奇的衣服...可不是得人兒...
怪她,低估了這年頭貨幣的購買力了。
天黑了又亮,鬥轉星移。
在葉白芷整個人陷入無精打采的萎靡,即将黯然魂消之時。
4天4夜,綠皮火車總算抵達終點站——滬市。
車停的那一刻,葉白芷眼神有了光,一瞬間神采煥發。
當她正欲擡頭與一路上對她關照照顧不少的周衛軍微笑道別。
“到站啦!”平地一聲雷。
原本困頓遲滞的人們如同沙丁魚裏頭扔了條鲇魚,紛紛起身呼朋引伴,推搡着、擁擠往車廂外湧去,甚至還有人直接從上下開的車窗翻了出去。
葉白芷目瞪口呆,被人流裹挾着前行。
頃刻間,已看不到那倆人。
葉白芷攏共來到這世界不足十天,單是遇見顧謹戈和周衛軍,就足足有四次——深夜竹林、晌午紅安村、縣城小巷、綠皮火車上。
不算在火車上待的整四天。
準确來說,是4天就見了四面。
來不及好好道別就被迫分離,葉白芷無端生出一絲驚惶。
就在這時,對襟上衣的領口一緊,人流混亂中,她被人拽拉着。
又是十來分鐘的擁堵。
等人終于四下散開,葉白芷仰頭的一瞬,直直撞進一雙冷峻的鳳眸。
顧謹戈早就習慣每每下火車都要經歷一回大同小異的混亂,在衆人熙攘時,他巋然不動,結果,轉瞬之間,對面那個一路上魂不守舍的人不見了。
顧謹戈和後知後覺發現葉白芷不見了的周衛軍面面相觑。
倏然起身尋人。
不管怎麽說,這個自稱是為反抗賣女求榮的父母而離家出走的姑娘也才堪堪二十上下,正值桃李年華。
想着前幾天巷子裏那些渣滓,顧謹戈腦海中浮現葉白芷明豔脫俗的精致五官,迅速打着手勢讓周衛軍繼續往前頭找,他負責眼前這片區域。
等到三人在火車站外頭會合,葉白芷還在愣神。
說實話,在那一片混亂中,看到顧謹戈的那一刻,她真的很開心。
至于開心到撲抱上去...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這年頭也有流氓罪的!
還不分男女。
“小葉啊,那你現在準備去哪?要不要我們送你過去?”周衛軍像座小山立在葉白芷面前,正好遮住斜照的陽光。
葉白芷早就想好來滬市做什麽,趁着她現在還有精力,她打算短時間內還是倒買倒賣些小東西,等積攢一些錢之後,再找處安靜的院子安頓下來。
這年頭,那些個專為花不完錢的人準備的娛樂設備、奢品箱包都還沒出現。
她也不用卷生卷死,就為了畢業後能夠得到一份累死累活的螺絲釘工作。
賺點錢、買個房、再靠她與現下這個社會的認知差來随便賺點外快。
相信這些足夠她活得很滋潤了。
“不用啦,我自己就可以,你們還有事吧?”葉白芷稍微捋了下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仰臉沖着兩人露出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那咱們就後會有期,江湖再見啦~”
堅決地拒絕周衛軍想要送她到落腳處的提議,葉白芷在路邊的報刊亭子裏要了份城市地圖,順利找到了此時還是居民區的城中村。
誰能想到,現在簡陋破敗的城中村在幾十年後會成為标志性寸土寸金的豪華商業大廈呢...
翌日。
實在憋不住的葉白芷終于找到了一公廁。
等她一臉輕松地走到鄰居大嬸指點的地方,氣溫到達本日最高點,所有景物在暑氣蒸騰下晃動,浮現在一片黃燦燦的陽光之中。
“磨剪子來——镪菜刀!”
“赤豆棒冰唠——喲!”
“栀子花——白蘭花——”
“瞧一瞧、看一看咯,上好的布咯~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不同于之前葉白芷在縣城牆角偷偷摸摸擺放棉被褥和土豆在地上售賣,這一片熱鬧非凡,吆喝聲、叫賣聲、砍價聲響成一片。
“大妹子,要不要來看看我這布,都是廠裏上好的......”
還沒走幾步,葉白芷被一大娘攔了下來。
上了年紀的婦人挎着一個竹籃,竹籃上頭虛掩着一塊藍布,熱情地朝葉白芷推銷自家二次加工修整過線頭的布品。
這一籃子布都是廠裏頭的瑕疵品,雖說是瑕疵品,但外頭布緊俏,也都是要票的。
林愛紅也是轉了幾手才拿到,想着碰碰運氣,賺點買肉錢。
葉白芷不悅蹙眉,莫名被這麽一拉扯,她整個人都暴躁起來,正想掙脫開,垂眸瞥見胳膊上那色差分明的粗粝右手,耳邊還響着女人嘶啞的叫賣聲,竟然有些不忍。
昨天她剛到城中村尋到一處單間,在附近溜達轉悠,感受七零年代下的貧弱——沒有獨立衛浴間,需要幾戶人一起使用的小隔間;缺鹽少糖的粗糧制品,是大部分人一天的口糧,還不能夠每人吃飽;單調重複的日常,每個人都過着一眼能望得到頭的生活......
“.......妹子,你長得這般俏,做身衣裳一定很好看......”
從紛亂心緒中回過神,葉白芷驚訝地發現身旁拽着她不放的婦人聲線裏竟然還帶着一絲乞求。
不怪林愛紅這般糾纏,實在是因為她的小孫女太瘦了。
家裏真的沒餘錢給她買奶粉什麽的,只能想着賣出點布多得些錢,買點大骨炖湯補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