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城中村
城中村
一籃子,8毛的布;一塊肥皂,3毛6分;三張大燒餅,甜味,4分/張......
葉白芷最眼饞的是一雙牛皮革的鞋,可惜最少也要3元,摸索着兜裏有零有整、僅剩的2元8分,只能裝作不喜、離去。
左挎右拎,直到手心勒出紅痕,葉白芷回到臨時落腳的地方——城中村的廉價出租屋。
滬市的城中村是由數千間說不清年頭、錯落交雜的平房組成。
低廉的租房價格讓這裏聚集衆多來自五湖四海的務工人員。
至于當地土著?
在數十年政權變更的動蕩中,餘留下的僅僅是少數。
葉白芷花了整一元錢,租下一間是上下床的單間,裏頭除了床之外,只有數量各一的小方桌和塑料椅。
屋子狹窄,幸好窗子挺大,還是向南的朝向。
總算讓人心裏不那麽憋悶。
帶着潮濕黴味的屋子大概是有一段時間沒住人了,昨夜急急住下,葉白芷還沒發覺異樣,直到此刻回來,推門進屋就看起一片灰塵在自然光下騰起。
幹脆大敞開窗戶和木門通風,就這麽坐在塑料椅上休息。
“叩叩叩。”細微又禮貌的三聲敲門聲。
“姐姐。”幼貓一樣孱弱的聲音,個頭堪堪到葉白芷腰部的小女孩探頭探腦看向屋內。
對上那巴掌大的小臉,葉白芷冷淡的神色軟和幾分,伸手打開懷抱招呼道:“小月?過來。”沒有意外,軟軟糯糯的小女孩笑着撲騰短腿,幾步小跑、一頭埋進她懷中。
随手捏起棕褐色油紙包的甜燒餅,葉白芷自然地往小月的口中送去,“姐姐買多了,你幫姐姐吃一個,免得放壞了。”見小女孩躲不過抿嘴,還似是無心地解釋一句,根本不給懂事的小女孩推拒的機會。
嬌憨稚嫩的顧月蘭今年不過六歲,放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個幼兒園的小不點,但在眼下極為不穩定的時局下長大,小小年紀,已然是個會看眼色、知事的大孩子了。
小口吞咽着酥香的燒餅,小月老老實實任由葉白芷揉捏臉頰上的軟肉,含糊不清地說明來意:“姐姐,媽媽說晚上去家裏吃飯,有肉肉。”
手指始終輕輕捏小孩還未褪去的嬰兒肥,葉白芷沉默了幾秒,還是輕笑應道:“好啊,那姐姐晚點過去。”
等到小姑娘吃完燒餅,細心用剛買的手帕仔細給小孩擦了嘴,這才拍拍那細小瘦弱的肩頭,哄她回家。
葉白芷不喜歡熊孩子,以往在動車上,睡眠耳塞和耳機也是出行必備,但面對乖巧懂事的小孩難免心尖軟軟,只是有時限。
天熱曬得人腦袋發昏,她現在需要好好休息會兒。
起身關了門。
葉白芷仰頭躺倒在空無一物的下鋪——條件有限,不能随時洗漱換衣,只能将就把睡鋪打在上下床的上面,盡可能保持整潔。
窗戶外是一棵說不上名的大樹,鳥窩有兩處,都是四聲杜鵑。
伴着鳥鳴,葉白芷陷入熟睡。
傍晚。
窗外頭多出的熙攘人聲讓葉白芷猛地驚醒,是下工的人陸續回來了。
時間恰好。
囫囵吃下一個半的燒餅墊肚子,葉白芷起身用手捋了幾下長發,慢悠悠朝隔壁的顧家走去。
“是小葉啊,快來坐。”溫婉柔弱的女人舉着滿是面粉的雙手從簾幔後走出,熱情地與慢一步跟着閨女後頭進屋的大姑娘問好。
比起葉白芷只夠住得起的小小單間,顧家的房屋無疑是寬敞又舒坦的。
“秋娴姐。”葉白芷對着謝秋娴,也就是顧月蘭的母親打了招呼,找了張離自己最近的凳子坐下,再次向對方道謝今晚的飯,而後安靜不語,坐等開飯。
匆匆喚丈夫出來泡茶倒水,謝秋娴側身又進了簾幔後頭。
竈鍋裏的水要沸了。
一家之主的顧振革心裏十分感激昨晚出手救了閨女的恩人,從裏屋出來瞧見人,着急忙慌撚了一大撮鐵茶罐裏頭省着喝的鐵觀音,仔細過了一邊熱水,泡到茶葉徹底舒展開,才給端去葉白芷面前。
四下張望,顧振革尋了處離葉白芷不近不遠的板凳坐下,溫聲道:“先喝點水,馬上就能吃飯了。”
至于為什麽這顧家三口子對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葉白芷如此熱情,這還得從昨兒個後半夜說起。
時間回到昨晚。
葉白芷按照路邊牆上貼着的小廣告,一路走走停停,最後好不容易在城中村裏找到相對安全的廉價出租房。
等她從集體戶公用的衛浴間披着濕發、拎着換洗下的髒衣服,準備回房時,僅是一堵圍牆隔着的鄰居,鬧哄哄的。
彼時葉白芷剛準備進屋,留意到那吵嚷聲中哀恸地嘶喊,想了想,還是湊熱鬧踮腳往低矮的牆那頭瞧去。
一個疑似昏厥過去的女童披散着半長不短的頭發,被人倒挂在肩頭使勁拎甩着,旁邊圍着的一群人大氣不敢出,幾個婦人攙扶着欲墜不墜的女人,緊張得捂嘴。
“老顧家的,這是咋了?”有晚來的好事者,提高音量朝人群裏喊着。
随着女童被擺平、掐人中,面色慘白的女人掙紮着想要上前。
“唉喲!還是快送去醫院!這噎到了可不得了!”一道中年女聲忽然從人群中傳出。
不知是誰也跟着插嘴:“是啊!趁時候還早,趕緊送去,萬一還開着呢!”
一時間,七嘴八舌。
“好了!都閉嘴!都動動腦子再開口!這個點了,醫院哪裏還開着!”明顯是上了年紀的長者低聲斥責了句。
一時半霎,紛紛閉口不言。
葉白芷眼尖地看到那說是被什麽東西噎住的女孩胸口起伏逐漸微弱,沒來得及細想,快步繞行過圍牆。
不等任何人反應,右手握左拳手腕,用後背抱的姿勢将女童整個抱起,以手抵拳,重重在小孩胸腹腔一壓,一提,又是一個上壓。
教科書式的海姆利克急救法。
就在那個屈膝跪坐在地上的男人反應過來,下意識要伸手撈人時。
“咳咳。”
奶白色、黏糊糊的一個小東西,從女童口中咳出,抛物線砸落在地上。
衆人傻眼。
不過兩、三秒。
那個被衆人攙扶住的女人紅着眼撲了上來,後怕得嚎啕大哭。
葉白芷擡眸看向眼前沉穩的男人,還有半挂簾幔底下晃動的人影 ,腦海裏不自覺浮現二人昨夜崩潰的模樣。
“姐姐~吃!”小包子似的拳頭忽地出現在眼前。
站着的小月還沒坐着的葉白芷高,紮着小辮的小臉仰着,眼神亮晶晶将手裏的奶糖遞給她見過最漂亮的姐姐。
葉白芷恍然看着手裏剝掉糖紙的白色奶糖,一下子想起昨晚小月嗆咳出來的硬物,眸光微動,輕輕擁住那軟軟的小身體,語氣認真:“以後吃糖不能亂跑。”
“嗯!”顧月蘭大聲保證。
她只是年紀小,又不是傻!
昨晚也是她第一次被糖果嗆到,以後她再也不會含着糖果蹦蹦跳跳!
顧振革眉眼柔和看着眼前這一幕,昨晚他和妻子是真的慌了神——不說醫院,就連小診所都是入夜就關門歇業,誰能想到閨女能被一顆小小的奶糖給噎住,還差點沒了!
昨夜顧振革和妻子謝秋娴将閨女護在床中央守着,後怕得一夜沒睡。
圓木桌上,四雙筷子,兩大盤豬肉白菜餡的水餃。
舍得放醬油、豬肉三肥七瘦,味道極好。
“小葉,你是哪兒的人啊?就你一個人來滬市?”謝秋娴将兩只醋碟又添了些,瞅着一點醋不沾,只是幹吃餃子的葉白芷有點好奇。
不難怪謝秋娴一眼看出葉白芷不是本地人,單憑葉白芷說話帶着鄉音的語調,也能聽出是從東南邊來的外鄉人。
葉白芷遲疑片刻,想到原身的出生地和自己原本從小長大的地方,含糊回答:“我是福市人,家裏條件不太好,來滬市讨生活。”
“噢,那你打算做什麽?”
葉白芷搖頭:“還沒想好,再看看。”
顧振革面前堆成小山的餃子瞬間消失大半,他抹了把嘴,沉聲道:“最近外頭亂,你先想想要做什麽,有決定了和我說一聲,我這兒提前問問。”
顧振革三十二歲,全家也就剩妻女和一個在當兵的弟弟。
于情于理,對于葉白芷這個救了他閨女命,相當于間接救了他全家人的命,他都得好好為對方做點什麽。
這感謝可不能輕飄飄幾句謝就算了。
親弟弟自打成年當兵後,常年不在家,卻很是疼愛小月蘭,每每有點什麽糖票都是寄回來給大侄女,就連布票什麽的都是緊着他這個當哥的家裏......
父母早逝,弟弟也就他這麽個親人,要是他家出點什麽事...那弟弟真就孤零零一個人了。
葉白芷很香地吃餃子,就是心底暗自可惜這年頭番茄醬還沒傳播開來,對于她來說,什麽醋啊、醬油啊、不如番茄醬适合配餃子...
琢磨着要去哪裏弄點百搭醬料,葉白芷甚至考慮起倒賣番茄醬的可行性,聽到坐在對面的顧振革說出類似保證的話,也沒什麽反應,只是輕笑應下:“那敢情好~我再想想,大概率要顧哥和秋娴姐幫忙...提前謝謝了哈。”
“應該的!別客氣,想好了就讓你顧哥提前去打聽打聽,不說其它,這麽多年住這,也是認得幾個人的。”見葉白芷沒有推拒,謝秋娴如釋重負地笑起來。
她就擔心這看上去很有主見的小姑娘不肯接受他們的好意。
舒心地放緩眉眼,謝秋娴招呼着:“小葉多吃點!瞧你瘦的!姐家也沒什麽好的,你可得吃飽咯!”
盡歡而散。
盛情難卻,葉白芷拎着謝秋娴給的一袋子日用生活品和兩粒蘋果回到自己屋。
當晚,嗅着被單上熟悉又安心的花露水味兒,葉白芷安然入睡。
遙遠的鐘樓,代表嶄新一天到來的零點鐘聲響起。
同一時間,顧振革三年沒見面的親弟弟進了顧家院子。
驚喜交加的顧振革還沒來得及說什麽。
微弱的燭光中,與葉白芷有過幾面之緣的顧謹戈神色沒有絲毫與家人重逢的歡喜,滿臉凝重:“哥,叫嫂子、小月起來!趕緊收拾行李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