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玉座之側[番外]
番外二玉座之側
一個風月舒朗的夜晚,徇麒在風中嗅到了叫他欣喜又忐忑的氣息,那是——王氣。
他知道他明日一定會在普渡宮見到那個身懷王氣的人——舜未來的王。可一貫冷靜的他此時竟不願等待,只想早些見到他的王。
踏着月光來到升山者駐紮的營地,徇麒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王氣的來源。
一名溫潤慈和的中年男子,以及,他臂彎中的女童。
徇麒瞪大了眼睛,竟然兩人身上都有……王氣……
而且,小女孩身上的王氣明顯更濃郁一些。
徇麒一瞬間便如得到天啓般頓悟了。
——天帝為舜選定的王,是男子懷中的女童,一個看上去只會飲食撒嬌的孩子。
那麽他如此努力成長,想要早日為舜選出明君的心意,又算什麽呢?
徇麒定定地凝視着男子,猜測那番頓悟的可靠性。
他有些猶豫,即便直覺告訴他就是那樣,但麒麟仁慈的本性讓他不忍心那麽做。
只是……
——抱歉,舜的百姓不能用十年來等待年幼的王長大……
徇麒現出身形,伏在男子、同時也是女童面前,說出了自己的誓約。
每說一句,都覺得自己是最大的騙子,背脊甚至冒出了冷汗。
徇麒等待着男子回答,誰知最先聽到的卻是女孩的聲音:“父親快說‘我寬恕’啊!”
女孩口中的“我寬恕”三個字叫徇麒一下子瞪大了眼,而後才聽到男子安撫着女孩,應下誓約。
“我寬恕。”
這一刻,徇麒才稍稍安心,他想,果然如此。
——擁有王氣的女孩無法在稚齡掌控國家,因此她的父親被天意認為,可以暫代女孩行使王的職權。
徇麒繃着臉站起身,打量着徇王的同時,也在偷偷注視着徇王臂彎中的女童——真正的王。
她有着罕見的黑發黑眸,似是天生帶着氣運,純黑的眼睛明亮璀璨,眉眼笑得彎彎的,玉雪可愛,便是一貫不愛笑的徇麒看到,也覺得欣悅幾分。
這就是王啊……
徇麒與徇王被一起迎入蓬廬宮,同往的,還有徇王的愛女。
徇王和徇麒說話的時候,臻業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徇麒。一向關注着臻業的徇王自然注意到了,想起臻業只比徇麒大不到兩歲,兩人尚算同齡,臻業又一直想要同齡的朋友……
徇王微笑着問徇麒是否有字。
——當然不會有。
除去胎果麒麟可能會将原本的名字作為字,麒麟的字都是王賜予的。
“叫懷臻如何?”玄闊輕撫着懷中臻業的頭發,臻業擡起頭看他,“原本想為這孩子取字懷臻的,擁至美之意,只是厲王賜下‘臻業’二字,說這孩子會成就偉大的事業,原本準備好的字,便用不上了……你覺得如何?”徇王微笑着問。
“多謝主上賜字。”懷臻說,眸光同樣有意無意地落在臻業身上,那是原本屬于王的字。
那是個很好的開端。懷臻以為,在臻業長大前,他會有足夠的時間為王朝打下基礎,他可以看着臻業長大,一點點将她教導成優秀的王。尤其當徇麒事後得知,新任的徇王正是舜如今的假王,更是松了口氣——這樣的話,王朝過度應該會極為順利。
而且,她看起來,很喜歡自己的樣子。
被王喜歡,對所有麒麟來說,都是最幸福的事。
可惜,懷臻無法像他最初想的那樣,循循善誘、潤物無聲地教導臻業。
懷臻第一次見到徇王,便知道他極為疼愛臻業,否則沒有人會在通過黃海的第一晚,滿心疲憊之時,不入睡卻給孩子講故事。何況哪個假王不是急匆匆地來蓬山确認自己是新王?可玄闊這位假王卻因帶着孩子拖慢行程,只因不放心将女兒獨自留在長夏宮……
徇麒想,他不能任由徇王将臻業溺愛下去。
可這一次,他大約做錯了。
他冷嘲熱諷,用徇王挑起一貫不輸于人的臻業的好勝心,日日緊逼着臻業學習各種知識,臻業也确實如他期望的那般變得愈發優秀……
但同時,臻業越來越讨厭他。
那時懷臻還會想,臻業不過還是孩子,待她長大自會明白自己的苦心,只是那次臻業為了躲避他而落入王宮的荒僻地區導致險些被刺殺,讓他一瞬間害怕極了。
——他知道,因為王氣,臻業根本躲不開他,但臻業絕不會想到這點。
懷臻勸徇王讓臻業同他一起住在仁重殿,徇王思索一番後便同意了。臻業自然是不滿意的,但唯有将她放在眼前,懷臻才能安心些。
臻業在七歲那年考上了舜的大學。
徇王與懷臻為臻業擔心了許久,也曾考慮讓她先加入仙籍,但臻業認真地說,希望長大後通過自己的模樣看看母親的姿容,故而徇王與他都未曾堅持。
臻業搬到了長夏宮所在的淩雲山山腳下的大學寝舍,雖然隔着雲海他仍能感覺到臻業的存在,但他仍舊以腳程快為借口,每天都會去探望臻業,只是有時候他并不現身,只遠遠看臻業一眼。
臻業那時還小小的,在一群少年或成年人中格外惹人注目。她像在長夏宮裏一樣,很得長者的喜歡,她與他們談笑,盡管年幼,卻比周圍許多人都更加優秀。
徇麒看着這樣的臻業,既欣慰,又驕傲。
她會是優秀的王,他想。
三年後,臻業通過了舜獨有的特級醫師考核,同年自大學畢業。原本臻業可以進入國府,或者說以她的身份參政原本便是極正常的事,但是臻業卻提出要外出游歷,因為徇王同意,徇麒無力阻止,只得派出自己最厲害的使令保護臻業。
臻業被妖魔襲擊的那日,懷臻自噩夢中醒來,這是他直覺臻業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幸而她終究有着王的氣運,只是永遠停留在了十三歲。
臻業終于回到了長夏宮。
作為公主,她有着比別人都要優越的資源,但相對的,她的成長有着另一種障礙——即便只看王的面子,下官也絕對不會特意為難公主。若非懷臻插手,她能在實務中得到的歷練着實有限。
臻業在懷臻有意的錘煉下終于成為了一代賢臣,而後,懷臻感受到徇王的王氣開始減少。
失道,不過是早晚之事——在他走向徇王和臻業的時候,他便明白了。
為了百姓,即便猜到了代價,他依舊選擇了犧牲徇王。
只是到了最後一步,懷臻覺得自己忽然說不出口了。
他要告訴無辜的徇王,他并不是王,而是暫代王位因此注定失道?
他要告訴臻業,因為她是王故而徇王必須死?
任何一個見過玄闊和臻業父女相處的人,大抵都說不出來。
懷臻作出了一個決定。
他誘騙臻業使用了隕旋晷,将她變成嬰兒,送到了蓬萊,又留下嵌澤保護臻業,才回到常世。
果然臻業離開常世後,玄闊的王氣終于沒有再減少。
懷臻拖延着時間,但最終還是随着臻業的歸來,到了無法遮掩的地步——他失道了。
玄闊對待失道的豁然态度叫懷臻驚訝。他想,若是玄闊不問起,他或許能夠避開自己選擇的殘忍事實。
但玄闊還是問了。
而懷臻不得不答。
玄闊因此失去了常心,懷臻甚至感到玄闊有那麽一瞬間竟對他鐘愛了一輩子的臻業産生了怨恨,但終究是慈父之心占了上風。
玄闊到最後,都在牽挂臻業。
懷臻在白圭宮曾暗示臻業返回長夏宮,但臻業并未明白他的暗示。懷臻想,那大概便是天意了。
徇王退位了。
懷臻在蓬山見到臻業時有些意外,卻又在意料之中——她大概終于想起了自己的暗示。
此時王就在面前,但是懷臻并未告訴她——那着實殘忍,至少要等她平複一些。
懷臻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臻業拖延時間,還是為了自己。或許是為了自己……玄闊失道時,他就明白臻業大約會怨恨他,只是他一直告訴自己,那是必須的。
果然,在他說出誓約的一瞬間,臻業便猜透了許多真相。
只是臻業尚未猜到最殘忍的那個真相,她尚且願意往前看,這也是懷臻一直所期待的。
只是這份幸運維持的時間太短。
臻業知道真相的時候,他便确定永遠得不到原諒了。
臻業怨恨他,且這種怨恨并沒有随着時間消減,反而與日俱增。
臻業和懷臻如同最熟悉的陌生人,冰冷地相處了足足六十年後,懷臻再次失道。
懷臻以為臻業一定會拖着他一起死,畢竟她那樣恨他,但最後,臻業竟是連死都不願帶着他。
麒麟戀主,即便懷臻性格冷硬,也沒有例外。他對臻業嚴格要求,但看着臻業的任何一點成長都由衷地欣慰開懷。
若遇見自己的王,是于麒麟最幸福的事,那麽被王怨憎至死,便是他永生永世的詛咒。
可笑臻業對他的恨,至死未休。
可他承諾過的,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她。
在臻業于蓬山退位的那日,他在仁重殿自戕,所持冬器,還是臻業任職冬官府時親手所做。
拿着冬器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初見時她曾對他展露出的燦爛笑意……
是啊,其實臻業對他笑過的。
從未遺忘,只是一直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