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南泗之境八(一更)
第56章 南泗之境八(一更)
明明每個字都認識, 組合在一起反而聽不懂了。
街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看向雲念他們。
原因無外乎一個,他們穿的衣服與這些人的款式相差太大。
已經過去一千多年了, 這些人一直在這裏未曾出去,無論是衣物款式還是發髻裝扮都截然不同。
雲念能看出來他們面上的戒備,那是掩飾不住的戒備。
身旁站着的人有些不耐, 眉頭微皺, 身側的長劍劍意微凜。
謝卿禮雖然長得柔和, 但一雙眼太過漆黑深邃,不笑的時候望着人像是在看一具屍體般毫無溫度,來往的人連忙将頭垂下去。
“跟我來吧,我們找個地方談。”
雀翎知曉在這裏說這些有些不合适, 和柴行知挽着手示意幾人跟上。
江昭和蘇楹看過來, 似乎是在征求雲念和謝卿禮的意見。
雲念道:“走吧,來都來了, 總得看看他們到底想幹什麽吧?”
她和謝卿禮并肩跟上雀翎和柴行知的步伐,江昭也只能牽着蘇楹追上去。
這座城當真是繁華, 雲念越走便越是能理解為何南泗城可以與皇城并稱, 若非疫病嚴重,宗門和皇族是絕對不可能放棄南泗城的。
經過這一路她也算看明白了, 雀翎和柴行知在南泗城的地位頗高, 百姓們對他們不是害怕, 也不是一味的敬重,而是一種很真摯的感情,像是摯友一般可以相互聊閑話, 可以互相問候彼此是否吃飯。
幾乎所有人,上至年逾古稀的老者, 下至剛回走路的孩童便沒有不認識雀翎和柴行知的。
雀翎和柴行知也會笑着回複每一個人。
雲念都不知曉他們是怎麽記住這麽多人的名字的,一路上起碼遇上千人。
雀翎和柴行知左拐右拐,終于帶着他們來到了目的地。
這裏是處竹林,四周種着許多迎春花,風吹帶來竹香和花香。
莊園安靜坐落在竹林之中,幾人剛靠近,門口的守衛便親切沖雀翎打招呼。
“雀姑娘,柴公子回來了。”
系統:【……我感覺雀翎好像真的不是什麽壞妖,連手下的人都能相處成朋友。】
雲念沒應聲。
是不是好妖需要進一步确定,就算她跟南泗城百姓的關系不錯,也不能證明她沒有殺越林縣的百姓。
這兩者并不沖突。
他們跟着雀翎穿過長廊,廊下便是潺潺流水,水中鯉魚嬉鬧游動,水面上不時浮出幾株搖曳的紅花,雲念不知道這些花是什麽品種,只覺得有些過分妖豔。
一股風自遠處拂來,掀動水面波瀾起伏,吹拂來濃郁的花香,雲念沒忍住皺了眉。
蘇楹和江昭也是同樣的反應。
雀翎頭也不回解釋:“這花叫今芒,一年可常開,是只有南泗城才有的花,當地人信奉它,幾乎家家戶戶種的都有,如今正是今芒花正盛的季節,花香确實會有些濃郁,再過一月便會淡去。”
她解釋的這般仔細,幾人也沒什麽好說的,只跟着她走。
直到來到一處竹樓,雀翎忽然頓住腳步。
她看向一旁的柴行知:“行知,南街那邊有人要看病,你先去吧,我晚會兒過去。”
她要支走柴行知的意思太過明顯,可柴行知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後點頭應下:“也好。”
一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視野之中,雀翎推開房門。
“請跟我進來吧。”
這棟竹樓只有上下兩層,面積并不大,一眼便可将屋內的拜訪盡收眼底,一層應當是雀翎用來招待客人的地方,除了個桌案和煮茶的地方外只有個屏風。
“幾位請坐。”
雀翎臉色有些蒼白,褪去了方才強行僞裝出的鎮定,整個人看起來虛弱又無力,肩上的傷口中湧出的血混着她身上的花香存在感實在過強。
江昭和謝卿禮毫無反應,但雲念和蘇楹卻是忍不住心軟了分。
美人重傷着實有些可憐。
蘇楹看了眼雲念,雲念便了然了,将扶潭真人給的靈丹拿出來遞過去。
“無毒的,我師父給的。”
“多謝姑娘。”
雀翎紅唇微彎無聲笑了下,在雲念別別扭扭的目光中取出靈丹吞下,似乎對他們毫無防備格外信任的模樣。
她的血止住後,面上也多了些血色。
美人擡起眼看來,“我和行知不是故意要傷你們,只是你們闖入了南泗城,而我的使命便是守護好這座城,驅逐所有外來人。”
雲念問:“能告知我們這是怎麽一回事嗎?”
謝卿禮靠在椅背中,一雙眼漠然落在雀翎身上,周身的敵意與戒備依舊沒有收起。
雀翎在幾人的目光下垂了垂頭,視線無意識落在桌面上。
“我知曉你們現在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何南泗城明明滅城了千年,可卻在這裏重新出現?”
她直視幾人,道:“外人眼中南泗城爆發疫病,那場疫病也确實很嚴重,五天內擴散全城,得了的人三天內就得死。”
看來那小二說的是對的。
雲念:“那為何他們沒有死?”
雀翎道:“當年宗門派人來封城,讓百姓們在城中等待死亡,死傷将近一半,後來他來了。”
“……誰?”
“不知他叫什麽名字,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穿着兜帽戴着面具,修為很高乃是渡劫,彼時我和行知在城中救治百姓,他和我做了筆交易。”
“什麽交易?”
“我将生死境的地方告訴他,他幫我救下這些百姓。”
生死境。
果然是生死境。
“為何要與你交易?生死境與你有何關系?”
雀翎道:“生死境是我在守護,我們玄龜一族生來便要守護生死境。”
她站起身拂袖,擺放在屋中的屏風迸發出耀眼的光亮,随後屏風上的水墨畫逐漸扭曲,墨色退散變為一片茫然的黑。
那扇屏風俨然成了個通道。
通往另一個空間。
雀翎道:“生死境就在南泗城,只有我能開啓,自修真界誕生之時玄龜一族便承擔着守護生死境的職責,南泗城在萬年前只是一座山,周圍是海域,便是我們玄龜族栖息的地方,但八千年前生死境動蕩,海水倒灌淹沒了數十座城池,崩塌出深淵,将這座山沉了下去。”
她嘆息:“玄龜一族為了阻止海水繼續倒灌淹沒城池死傷無數,最終只剩下不到十只,這座山沉了下去後,這裏便成了空地,流離失所的百姓定居于此,我祖上也便收留了他們,南泗城便是這般來的。”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看向幾人的眼神平淡安寧:“我知曉世人厭惡妖邪,覺得妖族與魔族一樣是嗜血的怪物,可我族存在萬年,從未殺害過無辜之人,爹娘都為了守護生死境而死,如今只剩下我一只玄龜。”
屋內沒有人說話,只有雀翎自己的聲音。
她很漂亮,是奪目的漂亮,周身的氣質明明強勢逼人,可在此刻卻軟了姿态。
蘇楹江昭和謝卿禮三人沉默不語,于是話只能雲念來問。
“那你可知南泗城的疫病是為何?”雲念話鋒一轉,尾音凜冽:“南泗城的疫病八成是那人所為,他的身份很複雜神秘,會的邪術有許多,也遠比你以為的心狠手辣,你可知如今修真界滅門的門派有多少?失蹤的散修又有多少?這些都是他和他那叫浮煞門的門派所為。”
雀翎的神态中有傷感,有惋惜,唯獨沒有驚訝。
雲念便知曉了她知道這件事。
雲念擰眉:“所以他算計南泗城爆發疫病,又以此要挾你為他打開生死境?雀翎,你便任由他拿捏?”
“可是姑娘,我又有什麽辦法呢?”雀翎輕飄飄反問:“我自幼在南泗城長大,我怎麽可能見他們去死呢?我知道疫病是他所為,也知道他要用此拿捏我進入生死境,可我沒有辦法,我打不過他,也治不了那場疫病。”
“姑娘。”雀翎與她對視,“如果是你呢,你會怎麽做?”
雲念也沉默了。
是了,即使知道要與她合作的是幕後真兇又能怎麽樣呢?
如果是她,她會怎麽做?
她恐怕會做出與雀翎一樣的決定。
這不能怨雀翎。
雀翎回身坐下,無視肩上的傷為幾人添茶。
“南泗城在外人眼中已經滅城,那場疫病很嚴重,當時的皇族一心要滅城,仙門掌權人又是個軟耳朵,南泗城的百姓突然痊愈,這件事傳出去他們也不會心安,我和那人的交易或許洩露,生死境在南泗城這件事便瞞不住了。”
她将第一杯茶遞給左手邊的蘇楹,蘇楹接過後小聲道謝。
江昭接過她的茶卻并未喝,謝卿禮根本沒動手接,雲念連忙笑呵呵接過擔心雀翎尴尬。
可她并沒有別的情緒,依舊是那副寧靜的模樣。
雀翎道:“所以他打造了幻境,你們方才進入的死城是幻境,從你們進入這附近之時便進入了幻境,在世人眼中南泗城滅城了,實際上當年燒的是幻境中的假城,真正的南泗城一直安穩存在,百姓們生活的都很好。”
“南泗城滅城五年後,事情逐漸被淡忘,他劈開地面,将那座山托了上來,讓南泗城就此消失在世人眼中,這裏徹底成為禁地,千年來沒人來過。當然,南泗城的百姓也出不去,我們便守着這座城過日子。”
所以這便解釋了那些百姓為何會這般戒備他們。
因為他們都知曉這座城在外界已經成了座死城,而他們這些活人自是不可能出現,世世代代的南泗城人在這裏生活了一千多年,對外界沒有一點向往,只想安穩守在這裏過自己的生活。
因此他們對保護他們的雀翎和柴行知格外感激,因此他們對雲念這些外來人格外提防。
他們害怕自己的安寧生活會被打碎。
“那人進生死境是為何?”
開口的是少年音。
雲念不自覺被吸引過去,自進來之時便一直沉默的少年在這時候突然開口。
他又問了一遍:“那人為何要進生死境,裏面究竟有什麽?十八年前是否有兩人也進了生死境,一人是大乘後期,一人懷着孕是化神期。”
他一連問了兩個問題。
雀翎毫不避諱與他對視,少年漆黑的眼底像是在醞釀什麽恐怖的東西,稍有不甚便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雀翎搖頭:“我并未進去過生死境,裏面可窺天命,但兇險萬分,我族誕生之初便聽從天命守護生死境,只知道裏面有可以決定修真界存亡的東西。”
“那人進入生死境究竟幹了什麽我不知,他待了一千年,在五百年前才出來的,十八年前他又來過一次,還抓了個女修,他讓我打開生死境,随後他帶着那女修進去,然後一男修追了過來。”
雀翎頓了頓,放緩聲音沉聲道:“那兩個修士一個是大乘,一個是化神,彼時那女修懷孕已有五月,他們應當是夫妻,那男修應是來救自己的夫人。”
謝卿禮神色未變,可他們卻都聽到了碎荊的震動嗡鳴聲。
他就坐在雲念身邊,雲念垂首去看,少年握着劍柄的手緊緊攥起,手背上青筋畢露,因為太過用力帶動身上的傷痕崩裂流血。
雲念急忙握住他的手,硬生生掰開了他緊握的掌心。
她小聲喚他:“冷靜點。”
碎荊嗡鳴的聲音逐漸減小。
雲念怕他再失控依舊緊緊攥着他的手。
少年問:“然後呢?”
雀翎道:“男修沒出來,只有那女修出來了,彼時的她渾身是血,我知曉應當是發生了不好的事情,我心軟了,便在生死境的出口做了些手腳,掩護她離開後才重新打開生死境,然後那人便出來去追,再後來我便不知曉了。”
瞧見謝卿禮這副模樣後她也反應過來:“那對夫妻……是你的爹娘嗎?”
按照時間來算,年紀确實對的上。
謝卿禮沒回答,而是看着她問:“生死境是不是只有你能打開,當年是你打開生死境才讓那人帶着那女修進去?”
雀翎下意識回應:“是。”
話音剛落,少年的劍劈斬過去。
這情況發生太快,便是離他最近甚至還與他牽着手的雲念都沒反應過來。
雀翎修為畢竟高,也活了上千年,在他的殺招逼近時便撐起靈力護體。
她用十分力布下的防護罩在與劍光相碰的一剎那破碎,眨眼間便化為澧粉。
雀翎被駭人的威壓狠狠擊出去,身軀撞到牆面後又無力下滑,鮮血自唇瓣大口溢出。
謝卿禮揮劍上前便要斬殺她。
三柄長劍在同一時刻出鞘攔下古樸肅殺的劍身。
雲念擋在雀翎身前:“師弟!”
蘇楹和江昭一左一右控制着謝卿禮的胳膊。
少年俨然殺紅了眼的模樣,周身的殺意不加掩飾,渡劫的威壓無差別攻擊所有人,雲念承受不住捂嘴吐出大口血。
她的咳嗽喚回了瀕臨崩潰的人。
謝卿禮眼底的血紅在一瞬間消散,面色煞白如紙,扔掉手中的劍便撲向前去抱她。
“師姐,師姐對不起,你傷到了嗎?我幫你療傷——”
“謝卿禮。”她推開了緊緊擁着她的少年,在他驚慌無措的目光中擦去唇角的血,“冷靜點。”
她跪坐在雀翎面前,身後的雀翎還在吐血,重傷到連坐都坐不起來。
江昭和蘇楹也好不到哪裏去,唇角和衣領上都挂着血。
雲念捧住他的臉,小聲哄着他:“我知道你很難過,你恨雀翎幫那人打開了生死境,間接害你爹死在裏面,你爹在裏面得到的東西又導致了裴家、謝家和柴家三家的滅門,但我們現在不能殺她,雀翎是唯一可以打開生死境的人,她也是如今唯一能守護生死境的人,師弟,她不能死。”
“我們來這裏不就是為了去查清真相嗎,去生死境救裴淩前輩出來,去查清楚這天命是什麽,這是我們唯一可以與浮煞門對抗的籌碼,他們太強了,也太神秘了。”
“那人所做的這一切應當都是為了你脊骨中的那個東西,我們總得去生死境查清楚,那東西到底為何能成為天命,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啊,不能殺雀翎,不能殺她。”
她一聲聲柔着聲音哄他勸他,眉眼間的憐惜與心疼呼之欲出。
肩上按上兩只手。
“謝師弟,雲師妹說的對,不能殺雀翎,她也是被利用的,歸根到底我們真正的仇人只有浮煞門和那兜帽人。”
“謝卿禮,聽師妹的話,你冷靜些,莫要再在此事上沖動。”
只要沾上這方面的事情謝卿禮便很容易失控,那三年的囚禁将他的恨意愈挫愈重,他恨所有推動那場慘劇的人。
雀翎艱難撐起身體,粘稠的血絲自瑩白的下颌滴落:“你恨我,我理解,但我也不知他要做什麽,當年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你們想進生死境我可以答應你們,但我有兩個條件。”
謝卿禮冷眼瞥去,眼底的森寒凍得雀翎遍體生寒:“這難道不是你應該做的嗎,你知道那人在生死境活了這麽久,出來滅了多少門派嗎?那些人的死也有你的一份功勞,你若是不幫他打開生死境,他早就天人五衰死了,哪還有那麽多門派滅門?”
雀翎只抿着唇,固執道:“我罪孽深重我知曉,我可以贖罪,但我必須要你們答應我的條件,否則生死境我不會為你們打開。”
謝卿禮嗤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那我就先殺了柴行知如何?”
雀翎依舊死死咬着牙,俨然一副威脅的模樣。
謝卿禮的笑意散去,只剩下殺意。
“你說你的條件,我們需要考慮。”
少女突然開口打碎了緊張的對峙。
雀翎撐着牆坐起身,靠坐在牆邊無力喘着氣,發髻上精心裝飾的發飾歪七扭八。
她仰頭看着雲念,道:“第一件事,我幫你們打開生死境後,若那人知曉的話會撤去南泗城的幻境,也可能會派人來報複,我需要你們保護好這些百姓。”
這本來就是修士應該做的事情,雲念毫不猶豫應下:“我們會傳信回玄渺劍宗,讓他們派人留意,一旦有動靜立馬布防。”
“第二件事。”雀翎的眼中帶了祈求:“不要告訴行知他的身份。”
這也是雲念想到的,倒也不算驚訝。
她從一開始就看出了雀翎在瞞着柴行知他的身份。
可雲念不理解是為何,要說雀翎是怕柴行知離開她,可柴家都滅門了,柴行知又一副情根深種的模樣,怎麽可能會離開她呢?
雲念:“為何?”
雀翎慘笑一聲,眸中落下兩滴淚:“行知會瘋的。”
她喃喃道:“行知的父親死在他的手上,他意外殺了自己的父親,當時他瘋了,記憶混亂有損,是我想辦法幫他消除了那些記憶,讓他以一個新的身份活在世上,他以為自己是在南泗城長大的,以為自己只有幾百歲,他不能想起來這些。”
幾人沉默不語。
她又道:“行知只是大乘,本該天人五衰死去,但我不舍得,我用邪術将自己的命格與他共享了,我們玄龜長壽,我便是不飛升也能活上萬年,因此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燃燒我的壽命。”
雲念終于明白了。
所以柴行知以為自己只有幾百歲,是個散修,所有的記憶都是雀翎打造出假的塞給他的。
雀翎害怕他想起來當年的事情,他意外殺了自己的父親,他會再一次瘋掉;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燃燒愛人的壽命,他會自裁。
所以她那麽害怕他們将柴行知的身份告知給他。
但眼前的這一切已經超出了雲念的猜測,徐從霄明明就在說柴行知和雀翎,可眼下看來徐從霄根本沒有見過雀翎。
他只來了一天,甚至沒有進南泗城。
雲念問:“十五年前那個化神劍修,你沒有見過他嗎?”
雀翎搖頭:“我見過,但他确實沒有進南泗城。”
看出來雲念不信,她無力輕笑:“到這種時候了我也沒有騙你的必要,他沒有進南泗城。”
“那浮煞門呢?我師弟說他們的據點就在這南泗城。”
雀翎目光一轉望向謝卿禮。
她看了許久,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浮煞門,他們的據點不在這裏,你怎知不是你這師弟記憶錯亂了?”
謝卿禮臉色冷下。
這時的江昭開了口:“越林縣是被誰滅的?”
雀翎沉默了。
江昭又道:“不是你殺的嗎,我大師兄便是追着你來的。”
雀翎回答:“那人傳我去越林縣,我不知是為何,趕去之時那裏已經遍地屍骸,所有人都說是我殺的,你大師兄話都不問便來追我,我不欲與他打鬥便跑了回來,可他也是有毅力,能爬了三月的山來找我。”
雲念:“柴行知不是說這有禁制,你們出不去嗎?”
雀翎:“那是騙他的,我怕他離開,那禁制是我布下的,我可以随時解開,回來後再重新布下。”
幾人神色各異看着雀翎。
雀翎有些無奈:“我真的沒有騙你們,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大師兄沒有進過南泗城,你師弟也不是被囚禁在這裏,那浮煞門的據點也不在這裏。”
雲念忽然笑了,眉眼彎彎道:“行,我們信你,那何時可以打開生死境讓我們進去?”
雀翎搖了搖頭,虛弱無力道:“生死境不是随便打開的,需要适合的天象,只有月全食之時才能打開。”
她指了指那屏風,整個屏風是一團黑。
“如今那裏是一團黑,證明去往生死境的路還沒出現,等到月全食那天便會出現條光路,你們就可以進去。”
四人一起看向她,雀翎堅定道:“我并沒有騙你們,如今我真的沒有能力能做到這點。”
她開始咳嗽起來,大片大片的血濺開落在地面:“你們只能先在這裏待幾天,月全食在下月十七,那時我才能打開生死境……不管你們信不信,我的話就是這樣。”
一直到幾人從雀翎那裏出來。
雀翎為他們安排了住處,就在宅院靠近東南角一側,這裏僻靜也沒什麽人,處于宅院的最深處。
剛進入院中,江昭布下隔音陣法後當即開口:“她在騙我們。”
三人早已聽了出來,雲念擦幹淨院中的石凳一屁股坐下,拍了拍身邊的凳子示意謝卿禮也跟着休息。
少年的臉上很冷,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
江昭:“她說不認識大師兄,可大師兄不可能莫名其妙喊她和柴行知的名字,而且照大師兄的性子,既是來除妖的,怎麽可能因為進不去南泗城就轉身走了?他肯定會想辦法解除禁制,所以大師兄一定是發生過什麽,很大可能來過這南泗城,只不過他們在騙我們。”
雲念點頭:“而且,你還記得她剛剛還說了什麽嗎?”
——“你師弟也不是被囚禁在這裏。”
雲念補充道:“我并未說師弟被囚禁在這裏,我只是說南泗城的據點在這裏,為何她會知道師弟被囚禁在南泗城?”
蘇楹:“所以師弟并不是記憶錯亂,他是真的被囚在南泗城,而這裏……有浮煞門的據點。”
“對。”
雲念回。
蘇楹又問:“那其他的話會不會也是騙我們的?玄龜一族守護生死境,她為了救南泗城的百姓與那人做了交易,放他進了生死境,柴行知殺了他的父親後瘋了,雀翎将自己的命格跟他捆綁,這些是真的嗎”
這時沉默許久的少年開口了:“是真的。我外祖父的父親曾與雀翎的父親打過交道,彼時雀翎還只是個幼龜,她的父親說玄龜一族自誕生便在南泗城,要用性命守護這座城,不能離開這裏,應當是為了看守生死境。”
“至于那交易,外頭那個死城确實是幻境,并且不是一般人能布下的,若是那人,他有能力做到這點,雀翎也不是心狠的人,不可能丢下南泗城,交易應當是真的。”
“而柴行知殺了他的父親……其實不是秘密,各大宗門的當家都知曉,我外祖父也知曉,這件事傳了許多年,柴行知意外殺了他父親後便失蹤了,他不過是個大乘,現在還沒死的話應當是有人為他續了命,這世上也不是沒有邪術可以捆綁命格,雀翎的壽命足以支撐他們兩人活下去。”
雲念悟了:“所以她說的話半真半假,她認識大師兄,或者大師兄在這裏生活過一段時間。同樣,她也知道你被囚禁在南泗城,浮煞門在這裏有駐紮的據點,只是她在隐瞞我們。”
假話說多了會越來越假,所以她只隐瞞了重要的事情,也說了些真話,半真半假以為他們幾個少年郎分不出來。
雲念想到了什麽:“她不告訴我們大師兄究竟發生了什麽,隐瞞浮煞門在南泗城有據點這件事,之前席玉與我說,大師兄闖進了浮煞門去救人……大師兄當年闖的不會就是南泗城這裏的據點吧!”
她突然激動,好像發現了什麽秘密一般:“她不想讓我們找到浮煞門的據點,想讓我們安靜待在這裏,因此她隐瞞大師兄來過這裏的事實,不想讓我們去找浮煞門。”
“至于那生死境,她說要看天象,會不會因為……她現在不能開,她不能讓我們進去,要讓我們待在這裏?她有自己的計劃,所以現在要連蒙帶騙穩住我們?”
蘇楹:“念念說得對。”
江昭:“你有時候還是有腦子的。”
雲念揚起下颌看謝卿禮,臉上情緒分明,就差寫上“快誇我”三個大字。
謝卿禮那點戾氣漸漸散去,頗為給面子:“師姐很聰明。”
雲念彎了彎眼,笑嘻嘻道:“總之我們再逼問她也不會說,反而會打草驚蛇,不如就與在琴溪山莊那次一樣,順着她的計劃走,看她到底想做什麽?”
“好。”
***
月色如水,雲念打開了半扇窗。
屋內太過悶躁,這間屋子像是許久都沒人住過一般,縱使打掃過也有些陳年的潮濕氣息。
江昭和蘇楹住在對面兩間屋子,瞧着燈已經熄滅,想必是睡下了。
這幾日趕路他們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雲念仰頭望天,南泗城附近千裏都沒有人煙,這裏實在是安靜,夜幕漆黑,彎月周圍零星散着幾顆星星。
系統開口:【很累嗎?辛苦了宿主。】
雲念趴在窗臺上,下颌抵在手臂上,聞聲懶散應了聲:“不辛苦,命苦。”
系統:【……我也覺得這個世界任務有些難了,回去你可以要求加薪,順帶幫我提一嘴,給我也加點積分,阿門。】
雲念問:“系統,你說那兜帽人死了嗎?”
【你小師叔和你師父都覺得是死了,但我覺得沒死,他這人很謹慎,又是天罡萬古陣又是萬州過的,能以一己之力算計了整個修真界,怎麽可能死的這般輕松。】
雲念也覺得是:“雀翎興許是聽命浮煞門,她太多軟肋,又是南泗城又是柴行知的,任何一個便可以拿捏她,她既然說謊要留住我們,說明幕後操控的人知道我們已經來了南泗城。”
雲念揉了揉眼角,頗為頭大道:“工作好難啊,為什麽當時進入這個世界不給我找一個牛逼哄哄的身體,起碼給我加滿攻擊啊,這樣我早幹爆那個戴兜帽的了,哪輪得到他在這跟我分不清大小王。”
系統:【……你閉麥吧。】
雲念又趴在窗臺上,有些想念現代生活,她想吃好吃的。
隔壁很久都沒動靜,謝卿禮或許睡了。
已經很久沒過過夜生活了,這些古人睡得實在太早,她連個一起吃夜宵的搭檔都沒。
雲念閉上眼,漸漸有些昏昏欲睡。
【你等等,你先別睡,你看那是不是謝卿禮?】
雲念一個驚醒。
【屋頂上呢,就最高的那裏。】
“哪兒呢哪兒呢?”
【不是你臉上那倆洞是擺設嗎?最高的那棟樓!】
雲念循着系統的指引望去。
距離太遠她有些看不太清,但依稀能瞧出是個人影。
白衣在夜風中飄動,馬尾随風微揚,懶散靠着身後的屋頂,手上似乎還拿着什麽東西。
【他大晚上不睡覺幹什麽呢?】
雲念來勁了,推開門就急匆匆跑出去。
系統:【你去幹啥!】
雲念:“拉他吃夜宵!”
【……】
她翻上屋頂之時才瞧清楚少年手中拿着的是什麽。
這一看倒是驚住了,少年席地坐在屋頂,一腿曲起一腿随意垂着,慵懶靠在屋頂的梁柱上,單手拿着壺酒仰頭灌着。
她來之時他剛好喝完一口酒,酒水順着下颌滾落,淌過分明突起的喉結後沒入衣領。
一向潔癖的人竟然就這麽坐在屋頂,肆意不羁地灌着酒。
月光照在他身上,少年周身的孤寂掩蓋不住,茫然望着夜空中的彎月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太過專神,連身後靠近的雲念都沒發現。
若這時有人要殺他幾乎是易如反掌。
雲念來到他身邊,取出兩個墊子遞給他一個:“墊着,屋頂髒。”
少年霧蒙蒙的眼看過來,并沒有身後接她的墊子。
他笑着問:“師姐怎麽不睡覺?”
雲念挑眉頗為驕傲:“因為本小姐餓了,要找人吃夜宵,剛好抓到了一個沒睡覺的幸運鬼,那就給你這個榮幸陪雲小姐吃頓夜宵吧。”
她擡了擡手,示意他接過墊子:“快點墊着啊,很冰屁股的。”
“多謝師姐。”
少年拉過她的墊子墊在身下,又是随便往後一靠。
雲念則喜滋滋坐在他身邊,從乾坤袋中取出自己來之前買的吃食。
她邊取邊說:“我買了好多肉呢,有板鴨,有酥肉丸,有鹵雞腿,你看你瘦的,還不吃點補補。”
她遞過去一個雞腿,乾坤袋中時間靜止,拿出來之時甚至還冒着熱氣。
謝卿禮看了眼她手中的雞腿。
雲念催他:“吃啊!”
少年卻有些茫然,擡眼看她。
“師姐,我不喜歡吃肉的。”
雲念愣了:“……什麽?”
他又說了句:“我很讨厭吃肉的,我不喜歡吃肉的,那三年他們會強行喂我吃生肉,讓我活成個畜生模樣,可我是個人啊。”
是雲念完全沒想過的回答。
在踏雪峰,甚至是琴溪山莊之時她總是買許多吃食給他,大部分都是肉類,她想讓他長長身體。
她遞過去的東西他都接了。
可現在他說:“師姐,我不喜歡吃肉。”
手上的吃食好像成了把刀子,翻轉過來紮進她的心口。
雞腿滾落在屋頂染上灰塵。
少年似乎也酒醒了,啞着嗓子道:“我說胡話了,師姐給的我都喜歡。”
他說着便要去撿掉落的雞腿,手指還未觸碰到,雲念忽然便将擺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收了進去。
謝卿禮愣了愣,無措擡眼看她。
她笑得眉眼彎彎:“嘻嘻,吃素好啊,吃素長壽!我也喜歡吃素,我還買了好多水果和蔬菜餅呢!”
她一股腦翻出些果子遞過去,又塞給他塊薄餅。
“蔬菜餅,這家的餅子可好吃了,我還買了果子很甜的!”
她學着他的模樣靠着身後的房梁,小口咬着手中的薄餅,從謝卿禮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微鼓的側臉,肌膚冷白。
少年的唇角彎起弧度,輕咬了口她遞來的餅子。
軟軟的,後味帶了股青澀,也不知是什麽菜做的。
他們坐在最高處,雲念與他一起望着底下的萬家燈火。
直到身邊的少年打破了沉默,他聽見她問:“師弟,你還不喜歡什麽啊?都可以跟我說的,我們之間可以說任何話。”
“我不喜歡什麽”
“對,你不喜歡什麽?”
“不喜歡修煉,不喜歡冬天,不喜歡血,不喜歡別人用淫邪的眼光看我。”
他喝的太多了,靠在雲念的肩頭處。
雲念沒有動,仔細回着他的話:“不喜歡修煉我們就擺爛,你都是渡劫中期了,不喜歡冬天的話,那冬天我們去南方,不喜歡血的話以後殺人我蒙住你的眼,不喜歡別人看你,以後誰要用那種目光看你我第一個剜了他的眼睛。”
她又問他:“那你喜歡什麽呀?”
謝卿禮喃喃回:“喜歡晴天,喜歡睡覺,喜歡果子,喜歡踏雪峰,喜歡師姐送的靈絲繩。”
“還有呢?”
“還有……”
他皺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雲念安靜等他回答。
肩上毛茸茸的腦袋動了動,少年仰頭看過來。
雲念垂首與他對視。
漆黑的眼眸裏是濃郁的柔意。
“最喜歡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