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夜祠堂
深夜祠堂
酒過三巡,趙老爺放下碗筷,看向身邊吃的不亦樂乎的女兒,“小錦,現在你已經回國,接下來就快點接手咱家的絲綢生意,明天先去布莊看看吧。”
趙錦雨卻攤手無奈道,“爹爹,我大學念的是政治系,對經營生意一竅不通,恐怕無能為力呀。”
“當初我叫你學經濟,你非要自作主張,念什麽政治系。”
趙老爺的語氣稍顯不悅,錢姨娘趕緊見縫插針,“其實不管念什麽書,女兒家總歸要嫁人的,大小姐剛出生時,老爺曾與孫家訂下娃娃親,如今孫家大少爺青年才俊,儀表堂堂,何不盡快将親事辦了,到時定能成為蘇州城的一段佳話啊。”
趙老爺聽到這個提議,眉頭微皺的點點頭。
趙錦雨知道自己這次回家,勢必會撼動錢姨娘和弟弟在府中的地位,沒想到為了不讓自己插手生意,早點嫁人,錢姨娘居然搬出娃娃親做借口。
“現在都崇尚自由戀愛,我可不要搞娃娃親那老掉牙的一套。”
她立馬拒絕爹爹的心思和錢姨娘打的主意。
“這不行那不要,你到底作何打算?”
面對質疑,趙錦雨早有自己的想法。“爹爹,回國之前我已經聯系了朋友,她幫忙找了一份鋼琴教師的工作,我打算先去工作,攢夠學費,然後去女子師範學校繼續念書深造。”
“出去工作?鋼琴教師?” 趙老爺終于忍無可忍,“你是我趙毅誠的女兒,還需要給別人打工攢錢嗎,你讓爹的面子往哪兒放?”
“家裏有再多的錢,也跟我沒有關系,何況我已經成年了,當然要自力更生。”
“你!”手掌啪得一聲拍在餐桌上,桌上人全都不敢再說話。在這府中從來沒人敢忤逆老爺的命令,除了這個自己親手送出國的大小姐。
趙老爺強壓心中怒火,“小錦,你剛回蘇州,先待在家裏休息幾天,這件事……之後再議吧。”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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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錦雨還想反駁什麽,但身旁灰紫袖口下的手,偷偷在桌底拽了拽她的衣角,暗示她不此刻最好別再生事。
她只得閉上嘴巴,拿起還未熟練的筷子,堵氣似的連往嘴裏塞了好幾口白米飯,又不小心噎到,頓時脖子通紅。
一碗湯悄然放在她面前。
擡頭看,竟是她的小嫂子拿來的。
嫂子低下頭,微微斜向她,小聲道,“大小姐,慢慢吃。”
趙錦雨明顯有點懵,原來嫂子表面總是與自己保持距離,其實心裏還挺關心自己的。
邊想着,臉上露出無法隐藏的笑意,她美滋滋的端起湯喝下,将方才與父親争執的不快一掃而光。
放下空碗,她也湊近嫂子身邊。
“謝謝嫂子。”
“不用客氣,大小姐。”
而後繼續默默用餐,當衆人吃完飯,趙老爺還要去布莊查看,錢姨娘硬是讓趙钰晟也跟着去,其他姨娘則十分熱情的送趙錦雨回房休息。
趙錦雨也想順道邀請嫂子一同回房,但還不等她開口,嫂子便已規矩的告退,踏着只露出鞋尖的繡花鞋,獨自一人走向庭院深處,留給那位站在原地的洋裙小姐,一道孤獨而神秘的,讓人忍不住探尋的背影。
……
深夜,還沒倒過來時差的趙錦雨走出房間散心,不知不覺走到府內祠堂的門口。
祠堂裏點了幾盞昏暗的燭火,在窗影上随風微弱跳動,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寂靜黑夜,顯得有些瘆人。但她還是很想進去看看,看看她的母親,還有英年早逝的哥哥。
走進祠堂,一排排高低有序的牌位立在眼前,卻沒有找到屬于母親的,疑惑很久後才想起那些幼時的記憶。自古以來,女人被視為外姓,死後也不能入祠堂,甚至在舉行隆重的祭祀活動時,都不能親自進去參拜。
她咬着牙攥緊拳頭,不理解明明幾千年的封建王朝已經被推翻,為何這樣的糟粕傳統還沒有改變。良久,她只能走到哥哥的牌位前,深深鞠了一躬。
“大……小姐?”
門口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只見嫂子端着香燭和貢品,疑惑看着祠堂裏的人。
“夜已深,大小姐怎麽還未就寝?”
“啊,嫂子,我睡不着出來逛逛,就走到了祠堂,正好來裏面看看。”解釋完,趙錦雨同樣好奇問道,“嫂子怎麽也沒睡,來這裏幹什麽?”
嫂子走進祠堂,輕聲放下手中的東西,“錢姨娘吩咐我每日三次換貢品,點香火,但今天晚上為姨娘繡些帕子,耽擱了時辰,現在才有空來祠堂。”
“原來是這樣。”趙錦雨點點頭,然後不顧阻攔,幫嫂子将蔬果貢品重新擺好。
見趙錦雨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嫂子只好小心翼翼詢問,“大小姐,你要與我一起祭拜一下嗎?”
“嗯,也好。”
得到肯定的答案,嫂子轉身拿出三根長條香燭,點燃後遞給身前人,而身前人卻已低頭閉目,雙手交叉握緊,放于胸前。
“大小姐,您這是在……做什麽?”
“嗯?”輕閉的眼睛睜開一只,“我在禱告啊。”
“禱……禱告?”
嫂子無比驚訝的看着她,手中的香燭正在無聲燃燒。
“啊!Sorry!”趙錦雨趕緊放下手,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倫敦的教堂,而是家裏的祠堂。她尴尬的笑了笑,接過香燭,學着身旁小嫂子的樣子,跪在厚厚的圓墊上,俯身恭敬拜了三次。
随後把香燭插在香爐中,趙錦雨仰面望着眼前香霧缭繞的牌位,許久無言。
以為大小姐思念故去的家人而心情低落,嫂子慌忙站起身,絞盡腦汁的組織語言安慰,“祖先們看到家門中出了一位如此優秀的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很欣慰……您無需感傷。”
“我沒有感傷,我只是在想,祖先們每天享用這麽多頓貢品和香火,會不會撐得慌?”
“撐……撐得慌嗎?”聽着趙錦雨口出驚人的言論,瞳孔不自覺瞪大,但身旁人嚴肅又疑惑的态度,卻觸動了那顆同樣年輕的心髒。
小嫂子低下頭,微微抿嘴偷笑,再擡頭,卻直接迎上一道灼熱的目光。
“嫂子,我第一次看你笑。”
她認真看着她。
“我……是我失禮了。”剛展露的半絲笑容立刻收回。
“不,你笑的樣子很好看,比平常的你好看無數倍。”
趙錦雨慢慢湊近身前愣住的人,試圖從她的臉上再次捕捉剛剛那道如冬日暖陽的笑,可惜只瞧見一對冰冷低垂的眼睛,甚至比之前更加面無血色。
她失望的直回身子,頓了片刻,試探着開口詢問。
“嫂子,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什麽時候嫁給我哥哥的,為什麽每次一談到這個話題,府裏人都諱莫如深,避之不及呢。”
嫂子依然沒有回答,雙眸垂得更深了。
“難道是你們覺得我這些年一直在國外生活,所以拿我當外人,不肯告訴我實話嗎?”
“不是……不是的!”垂下的雙眸霎時彈起,連連搖頭。
趙錦雨佯裝生氣的別過頭去,擡起一只腳就要走,卻被身旁人一把拉住。片刻後,她松開她的手臂,終于把那段誰都不願提及的故事說出口。
“七年前,大小姐的哥哥突發重病昏迷,府裏幾乎把蘇州所有的大夫都請個遍,但仍然無力回天,後來老爺找來一位算命先生,說是盡快娶一位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子沖喜,大少爺方能轉運續命。”
“沖喜?”趙錦雨不敢置信的複述着這個詞,而後恍然大悟的看向面前,“難道,難道你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女子嗎……”
“是……是的。”
“可當時哥哥病入膏肓,昏迷在床上,他哪有機會與你成婚啊?”
“府裏人……挑來一只公雞,代替了大少爺。”
“什麽?!你是說,你跟一只公雞拜的堂嗎?”趙錦雨簡直要被氣死,暴跳如雷的讨伐道,“他們瘋了嗎,怎麽能這麽對你?我要去找我爹問個明白!”
“大小姐不要動怒!用公雞代替新郎……只是一個習俗,很多女子在夫君不便行動的時候,都是這樣子拜堂成親的。”
“那說明很多女子都在被壓迫!”
這回是真的要闖出祠堂,趙錦雨打算直奔父親的房間質問,誰都休想攔住自己。
“大小姐!”眼見攔不住這股沖天的怒火,身後人砰得一聲跪在地上,緊緊拽住還沒來得及剎住腳步的蕾絲裙邊。
“在我行完拜堂禮的當天晚上,大少爺就離世了,府裏人認為我是帶來不祥的災星,是克死丈夫的罪魁禍首,所以不論對內對外,都稱我是大少爺的妾室,若是被他們知道我将此事告知給大小姐,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我的。大小姐,你就當什麽都沒有聽過,好不好,求你了,求你……”
深夜昏暗的祠堂裏,身形單薄的女子小聲抽泣着,她仿佛看到了七年前那個晚上,自己無比忐忑的披着紅蓋頭坐在床上,她等了很久很久,卻等到響徹府院的痛哭哀嚎,囍字的紅被換成鋪天蓋地喪儀的白。
再後來,自己在府中處處被衆人針對,被嚼舌根,舉步維艱的生活了七年,直到遇見這個從另一個世界歸來的人,這段不堪卻始終紮在心頭的回憶,才被重新翻起。
“對不起,剛才我情緒有點混亂,沒有考慮到我的沖動可能給你帶來的後果。”趙錦雨蹲下身,心疼的扶起還跪在地上的人。
“但你從來都不是什麽克夫的災星,是他們的錯,将失去親人卻無能為力的怒火,強加在你一個無辜的女子身上。”
頓了頓,她看着默然不語的人,繼續問道,“你就沒有想過離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