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踏姑蘇城

重踏姑蘇城

民國十二年,蘇州運河上,悠遠渾厚的輪船汽笛聲伴随黎明的曙光,慢慢靠近面前這片古老的東方土地。

摩肩接踵的下船人流中,一身純白蕾絲洋裙的年輕少女避開擁擠,走到一個稍微寬敞點的地方,放下手中的鐵邊皮箱,拿出手帕,俯身擦拭褐色圓頭小皮鞋上的灰塵。

“這位小姐!您剛回咱們蘇州城吧,這是要上哪兒啊,讓我拉您過去!”

一位眼尖的黃包車夫拖着車跑到她身邊,停下後迅速拖起她的皮箱,小心翼翼放在車座上,點頭哈腰的請少女上車。

少女低頭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離目的地還有些路程,于是她打消了步行的想法,跨步坐上黃包車,露出一抹充滿生機的笑容。

“謝謝車夫先生,麻煩去趙府!”

“好嘞好嘞,您坐穩!”

車夫擡了擡破舊的氈帽,而後抓緊車杆,赤腳飛奔在城內彎繞的青石板路上。

少女起初有些不适應車上的颠簸,畢竟自己已經有好幾年沒坐這種人力黃包車了,不過車夫的拉車技巧十分高超,車子越跑越穩,這讓她逐漸安下心來,能以最舒服的靠背姿勢,一攬久違的故園風光。

她叫趙錦雨,蘇州富商趙義誠的女兒,七年前遠赴西洋留學,一個月前剛從英國倫敦大學學院政治系畢業,便迫不及待的啓程回國。

再次踏上故土,眼前的景象似乎與七年前沒什麽不同,鑽滿青苔的長巷,河邊背着孩子浣衣的婦人,白磚灰瓦下賣貨的小販,歲月流逝,一如往常。但城內又多出許多歐式和日式的建築,外面士兵整齊巡邏,打扮奢華精致的洋人互相談笑風生,說着百姓們聽不懂的語言。他們明明踏足着同一個地方,又像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小姐,到了!”

車夫一聲将她飄散的思緒拉回。

車身傾斜向地面,車上人站起身跨過車杆,理平随風揚起的蕾絲裙邊。就在此刻,車夫将車座上的皮箱擡下來,主動送到府門前。

“Oh,Thanks.”

Advertisement

她出于習慣的禮貌道謝,一時竟忘了這裏已經不是大不列颠的地界。

迎着面前尴尬不解的目光,她從皮箱中拿出一枚嶄新的銀元,交到車夫手上。

“車夫先生,您的車拉得很穩,我對您的服務非常滿意,剩下的銀元是給您的小費。”

“這……這……”看到顧客賞的巨額的錢,高突顴骨上挂着的一對深深凹陷的眼眶,瞬間迸發出一道光亮,“小的多謝小姐了!”

車夫不盡感激後拉車離開,府外小厮看到小姐到達,激動的叫來早已等候多時的趙府衆人。

“Daddy!”

府門打開,趙錦雨看到走在最前面一襲深藍長褂的中年男人,興奮地飛撲過去,一把抱住,接着貼近爹爹的右側臉頰,親了一口,又轉到左側狠狠親上。

身後衆人顯然沒見過這樣張揚的行為,不好意思的紛紛避過頭去。

“小錦,這又是什麽西洋禮節嗎?”趙老爺拉開許久未見的女兒,一邊打量一邊笑着問道。

趙錦雨點點頭,“是呀,這是親吻禮,是表達尊重和真誠的最高級別的禮儀,女兒離開這麽久,每天都可想念爹爹,如今總算又見面了!”

“老爺也成天念叨他這個寶貝女兒呢,聽得我耳朵都直起繭,要不是你提前來信說一定要自己回來,老爺恨不得直接去西洋國接你呢!”

爹爹身邊一個滿身珠玉的婦人接過話茬,趙錦雨認出這位是錢姨娘,很小的時候自己的親生母親就世了,錢姨娘便成了趙府實際上的女主人。雖然經常能察覺出她對自己的防備和敵意,尤其是在為她的親兒子,趙府的三少爺争取利益的時候,但趙錦雨對趙家的生意向來不感興趣,所以她們表面上相處的還算和諧。

“我年輕力壯,四肢健全,當然可以自己回來,而且這次回國我不打算再走,正好父親總是說父母在不遠游,待在蘇州,我也可以經常陪伴你們了。”

受西方教育多年的趙錦雨,腦中裝的都是獨立平等的思想,不在乎什麽尊卑嫡庶,只當錢姨娘是自己的繼母。但一直對自己側室身份耿耿于懷的錢姨娘卻又驚又喜,聽到嫡出的大小姐稱自己為母親,頓時樂得合不攏嘴,趕緊拉來身邊的兒子,“钰晟啊,你怎麽不說話,快來見見你姐姐。”

“钰晟?這是钰晟,都長這麽高了!”趙錦雨驚訝的看着面前梳着二八分頭,帶些纨绔氣的小夥子,打趣道,“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屁孩呢,以前老是圍着我轉,吵着讓我帶你玩,不陪你玩就坐在地上撒潑耍賴,嚎啕大哭,給幾顆糖都哄不好。”

“大小姐有所不知,钰晟可不是原來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了,現在幫老爺經營茶莊,老爺還說過些日子再讓钰晟學學接管絲綢生意呢。”

“哎呀娘,你說這個幹什麽啊。”趙钰晟嫌棄的拽了拽她娘的衣裳,趙錦雨也只能禮貌的一笑回應。

這些年來,趙老爺一直忙于生意,不像別的高官和富商,每個都娶了六七房姨太太。趙府除了錢姨娘,還有兩位姨娘,都是趙錦雨出國之前見過的,府裏的其他丫鬟和小厮,她也都很熟悉,并且跟他們友好的打了招呼,但其中一張年輕陌生的面容格外吸引她的注意。

“這位是?”

她不自覺走到陌生面容的身前。

女子一襲灰紫色盤扣寬袖上衣,下擺是褶線細密工整的馬面裙,斜挽的發髻上插着沉重的絨花銀簪,另一側肩頭垂下一長绺軟順的青絲,明明生得一副婉麗姣好的眉眼,卻在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不符合年紀的陳舊壓抑的氣息。

“啊,這是大少爺的妾室,姜氏。”錢姨娘随意指了指女子,好像覺得在浪費口水介紹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大小姐。”

女子十分拘謹的攥着手中絲絹,微微蹲身,朝趙錦雨行禮作揖,雙眼始終規矩的看向地面,不知有沒有注意到面前那剛從大洋彼岸飄來的,好奇又真誠的目光。

“我哥哥的妻子?那就是我的嫂子喽。”

沒想到能在府中遇到一個同齡的姑娘,雖然那姑娘一直沒看自己一眼。

“嫂子好!我叫趙錦雨,剛從英國倫敦畢業,以後我們要好好相處呀。”

趙錦雨熱情的跟嫂子擺擺手,話完了,空氣卻凝固好幾秒,嫂子仍然沒有答話,只是又欠身行了個禮。

她對這樣的禮儀行為有些不習慣,略微尴尬的抽回手撓了撓頭,她并沒有感到冒犯之意,反而覺得這事很奇怪。

七年前,剛到倫敦沒多久的趙錦雨突然接到父親的消息,自己的親哥哥趙钰臨暴斃離世。哥哥的身體一直都不好,所以從未訂親娶妻,這些年與家裏通信時,也從沒人提過這位嫂子的存在。

“不過我哥哥他是什麽時候娶的妻,我怎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嫂子呢?”

“這……”面對趙錦雨的疑問,這位年輕小嫂子卻莫名慌張起來,錢姨娘也開始吞吞吐吐,一旁趙老爺的臉色更是立刻低沉下去。

“好了,別站在這裏聊天了。”片刻後,趙老爺終止了這個話題,“小錦,飯菜已經在大廳備好,我們先進去吃飯,好好為你接風洗塵。”

他拉着不明所以的女兒走向府內大廳,其餘人也齊刷刷跟着進去。

朱漆浮雕的長方形餐桌上,鋪滿各色各樣的山珍海味。趙老爺坐于正中,趙錦雨坐在他左側,右側是錢姨娘和趙钰晟,另兩位姨娘坐在更遠處。

“咦?嫂子呢,怎麽不見她來吃飯?”

趙錦雨一邊笨拙的握住許久未使用的筷子,眼睛一邊瞟向廳門,門口一直沒等到那道身影。

“等下她自己單獨吃。”趙老爺開口應和了一句。

“單獨吃?桌上有這麽多菜,為什麽要單獨吃?”

“她只是一個小輩,沒資格和我們同桌而食,廚房會另外準備她的餐食。”

錢姨娘又接過話來,趙錦雨聽到她這樣說,不覺有些生氣。

“那我也是小輩,我怎麽就能和你們一起吃飯呢?”

“她怎配與大小姐相提并論呢,您是出身高貴留過洋的小姐,是老爺的嫡出女兒,但她嫁來咱們趙府之前,只是一個身份卑賤貧困潦倒的農家女而已。”

“錢姨娘,大清已經亡了十多年,現在是新社會了,這種落後的思想不該再存在。若是被我的同學和朋友知曉,我的嫂子因為是農家女兒就不能與我一起吃飯,恐怕她們都會笑掉大牙!”

“可,可是……”

“好了。”或許是想在飯桌上給女兒這個面子,趙老爺想了想,擺手喚來一旁的丫鬟,“叫繡寧過來,一起吃飯。”

“是,老爺。”

丫鬟領命告退。沒多久,那道身影終于從廳門外踱步走來。

“見過老爺,錢姨娘,三少爺……大小姐。”

小嫂子走到餐桌前,剛行禮起身,擡頭卻見一雙笑成月牙的眼睛,差點驚得她身子一顫。

“嫂子你來啦,飯菜馬上就要涼了,快坐下,坐到我身邊吧。”

趙錦雨開心的招呼她過來,她小心翼翼看了看老爺和姨娘的表情,在得到默許後,慢慢坐到趙錦雨身邊,桌上是大小姐早已為她準備好的嶄新餐具。

不像身旁人的大快朵頤,等所有人都重新執筷時,她才開始細嚼慢咽起來,并且只夾自己面前的小菜,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