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中
雨中
“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是那孩子自己運氣差,而且……我丈夫翰森是警局的負責人,所以你放心,這件事沒人敢深究,很快就會被大家遺忘的。”
瑪麗莉亞又象征性的安慰了幾句,沉默片刻,接着對身邊人勸說道,“Zhao,逝者已矣,但生者必須好好活着……上午我跟你說的商會的事情,希望你和你父親都能考慮一下。”
“瑪麗莉亞,你真是瘋了!”趙錦雨躲開瑪麗莉亞的拉扯,站在大雨中徹底崩潰的質問,“幾個小時之前,我們親眼看着一個孩子慘死在藤岡手裏,你居然還在想着什麽商會?”
“所以你在怪我嗎,認為我也是害死那孩子的兇手?好,那你也去報案吧,看看最後警局會不會把我抓進監獄,會不會把那個藤岡抓進監獄!”
聽着氣急跳腳的辯白與威脅,趙錦雨已近乎絕望的苦笑搖頭。她終于明白,自己曾經最好的朋友,已經留在了大洋彼岸,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泰晤士河岸的咖啡廳,你熱情大方的跟我介紹你自己。你說你叫劉亭芳,亭亭玉立的亭,流芳百世的芳,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你早就忘記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冷眼看着面前人,目光和語氣都是無比異常的鎮靜。
“瑪麗莉亞,你記住,你再也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永遠的兇手和罪人,你和藤岡他們沒什麽分別。”
說完,趙錦雨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這次瑪麗莉亞終于不再攔她,不知在想什麽。沒過一會兒,只聽身後一輛汽車飛馳而來,透過車窗看去,閃過的是瑪麗莉亞冰冷的眼神,緊接着車輪濺起大片泥水,蹦了趙錦雨滿身。
她擦掉臉上的水,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漫無目的沿着一條又一條街道行走。走累了,停下來,坐在一家門店的臺階上。
因為糟糕的天氣,大多數門店都緊關着門,路上也不見人影,只剩震耳的雷聲在頭頂炸裂,任由涼氣逼人的雨水沖刷已經被澆爛的衣裳。她把頭埋在交叉的臂彎下,仿佛覺得下一刻,自己便會支撐不住,倒在這混沌不堪的世道裏。
突然,頭頂的雨停了,但雨聲依然清晰。
臺階上的人擡起頭,一張熟悉的面龐站在身前,伸直手臂,為自己撐起一把傘。
“姜繡寧……”傘下的眼睛濕漉漉的,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狗,盯着為自己撐傘的人。
“錦雨,你一直沒回家,我很擔心,來街上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你這是怎麽了?”看到渾身濕透狼狽不已的趙錦雨,姜繡寧又不解又着急,慌忙将傘向前傾斜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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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對不起,我現在的狀态……不太好。”吞吐半天,趙錦雨還是耷拉下腦袋,陷入沉默。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她不知該從哪裏去回憶講述。
一直以來,趙錦雨都是那麽陽光,充滿活力,姜繡寧從沒見過這個女孩如此脆弱的一面。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沒敢再開口追問,只是心疼的擦拭面前人臉上的淚水和雨水,半蹲着撐穩傘,安安靜靜陪她待在雨中。
雨漸漸小了,傘下的面色卻依然低沉。
為了安撫她的情緒,姜繡寧裝作突然想起一樣,開始轉移話題,“錦雨,你不是說今天教完最後一節鋼琴課會發工資,然後就可以請我吃西餐,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去吃?”
“工資……”趙錦雨低聲嘀哝,想起來她的工資已經給了那個小男孩的父親。“抱歉,是我食言了,我今天沒拿到工資,沒辦法請你吃西餐了。”
想到小男孩的家人此時或許還在警局前,懇求一個不可能等來的公道,趙錦雨的心裏更加難受。不知道這件事的姜繡寧卻微微驚訝,原來是因為沒有拿到工資,所以她才會如此失落嗎?
“錦雨,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姜繡寧把傘交到面前人手裏,而後跑回雨中,很快便不見蹤影。
趙錦雨獨自留在原地,坐在臺階上,不知又過了多長時間,另一個身影悄然而至。
“雨停了。”身邊人停下腳步,平靜說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趙錦雨疑惑擡起眼,“姝君學姐?”
李姝君微微一笑,接着抖落傘面的雨珠,合上傘。“雨過天晴,人也應該如此。”
聽懂學姐的話裏有話,趙錦雨從臺階站起來,眼神依然呆滞的垂落。
“學姐……也知道藤岡和小男孩的事情了嗎?”
“嗯,已經在學校裏傳遍了,同學們全都義憤填膺。我本來要去你家,給你送入學通知書,沒想到在路上就看到你一個人坐在這裏。”說着,李姝君從包裏拿出一張疊得整齊的紙,遞給面前人,“恭喜學妹,你通過了考試,今後就是蘇州女子師範學校國文系的一名學生了。”
雙手接過入學通知書,這是趙錦雨一直夢寐以求的,她曾以為這張薄薄的紙,可以承載足以保護或推翻一切的力量,但如今看來,這張紙,只是普通的紙而已。
拿着紙的手指逐漸松開,下一刻卻又不甘的攥緊,“學姐,我念了那麽多年書,現在竟連保護一個小孩子的能力都沒有,繼續念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學姐立刻搖頭否認,“增長本領,開啓民智,救亡圖存,這些都是讀書的意義。如果因一時的失意就從此一蹶不振,那麽多年的書才是真的白念,也不需要再念下去了。”
聽到這話,趙錦雨微微發怔,心中的一潭死水終于泛起波瀾。
“其實剛剛來找你之前,我們同學已經商定好,明日就去街上抗議藤岡的暴行,向警局施加壓力,要求藤岡給小男孩的家人道歉,并且按照法律讓他受到懲罰。”
“你們要去……抗議嗎?”
“嗯,這裏是蘇州,是我們自己的家園,只要我們團結在一起,沒什麽事是做不成的。”
學姐從她的手裏抽出那張入學通知書,撫平褶皺,重新交到她手上。
“所以,趙錦雨同志,你願意收下這張入學通知書,和我們一起,為挽救民族于危難而讀書,尋求救國護民之道,哪怕抛灑熱血,耗盡青春,獻出生命嗎?”
黑雲密布的洶湧大海上,一柱燈塔亮起微弱卻不熄的光,讓少女渾身的低沉全然消散,指引她難涼的熱血游向遠方。
“縱有萬阻,吾願往矣!”
撲騰的睫毛下閃爍激動的光芒,如同此刻的雨後彩虹一般絢爛。
然而在不遠處,一道身影默默垂下頭。
聽到二人談話的姜繡寧躲在牆後,黯然神傷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錢幣,這是她剛才去當鋪,把自己身上的首飾當掉換來的錢。
姜繡寧原以為錦雨是因為沒有拿到工資而消沉,事實并不是如此。什麽藤岡,什麽抗議,她聽不懂趙錦雨和姝君學姐的談話,也不明白為什麽學姐幾句話,就可以讓錦雨重新開心起來。
是啊,錦雨是趙府大小姐,還能自己工作,哪裏會缺錢?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錢,而是一種自己永遠都給不了的東西。一個被遺落在舊時代的物品,一只被關在金絲籠裏的鳥雀,怎麽可能理解她們的鴻鹄之志呢?
姜繡寧深深嘆了一口氣,将錢幣揣好,裝作無事發生的走上前。
“錦雨,我回來了。”她走到趙錦雨身邊,臉上勉強扯起一抹笑,然後像才看到李姝君一樣跟她打招呼,“姝君學姐。”
“你……是那天陪學妹參加入學考試的朋友吧?”李姝君一眼認出了她。
“嗯,是我。”姜繡寧點點頭,眼神卻自卑的不敢直視學姐,低頭小聲道,“錦雨,剛才我有事離開了一趟,現在我們回家吧。”
“我先不回家,我想和姝君學姐去學校,見見新同學,商議一下明天的事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不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姜繡寧猶豫着拒絕了趙錦雨的邀請。其實自己并沒有什麽事情要做,只是不想在錦雨面前被她的學姐看不起,才假裝自己也很忙的樣子。
“那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再去學校。”
“真的不用了,錦雨,我自己可以。”
姜繡寧再一次開口拒絕。
看到面前人果斷冷漠的态度,趙錦雨感到十分奇怪,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惹得她不開心。
“那……好吧,路上要注意安全,早點回家!”
“嗯。”姜繡寧迅速轉身離開,留身後人一片茫然的杵在原地。
趙錦雨看着瘦削又倔強的背影,若有所思許久。
“學妹,抗議的人員,分工和路線等等都需要商議布置,時間緊迫,我們抓緊去學校吧。”
“哦,好。”
趙錦雨和李姝君也從另一側離開。
走了不遠,姜繡寧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并肩而行的她們。風吹起一長一短的頭發,姝君學姐伸出手替錦雨整理,一邊跟身邊人喜悅激動的交談着,自己則像個小偷一樣嫉妒的窺視着,直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回到府中,姜繡寧連晚飯也沒吃,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一股懊悔湧上心頭。
自己剛才為什麽要那般冷漠的對待錦雨,明明是自己無能,反而怨怪錦雨和別人在一起。窗外的天幕越來越黑,最後一截燭芯燃斷,姜繡寧索性不再點亮,趴在桌子上試圖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小聲的敲門聲将她模糊的意識喚醒。
“姜繡寧,你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