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還鄉
還鄉
與顧觀同行,臨近冀州時改走水路。
仲春已過,兩人不緊不慢地泛舟河上。似乎是她沒有做好回到冀州的準備,他也沒有。
蘭姜驟然下山,答應得也太迅速,反而讓他始料未及。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卻有人近鄉情更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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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泛舟,剛進入冀州境內,便偶遇了兩三“同野”。
雖然天色已晚,他們卻還在舟中推杯換盞,挑燈辯難。
蘭姜指給顧觀看,顧觀輕笑。
猶記得游湖辯難是他們年少時最喜歡的一件事。夫子頗好此道,大肆宣傳,他們也樂得如此。
在聽學之外,他們縱馬長行,共游山川,也游街巷。只要有機鋒,便開始辯難,常常乘興而來,而後差點大打出手。
那時的冀州院,比比皆是六藝皆通、文武俱佳的放曠少年郎。上一刻還在辯難,光彩奪目,意氣風發。下一刻就因為長街縱馬,被扔白菜幫子。又或者在山川探險,迷了路,等夫子來找。
無憂無慮的少年歲月一去不回頭。經年以往,常在舟中辯難的蘭姜與少商,已經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只有顧觀與她共坐舟中,靜谧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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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本不想和幾位“同野”打招呼,奈何他們長了雙比貓頭鷹還銳利的眼睛,瞧見了人,便大聲喊起來。蘭姜與顧觀頓時窘态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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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姜尚且還能勉強應和兩句,而顧觀是出了名的裝啞巴。他們也不管,徑自呵呵哈哈地推杯換盞,偶爾提一嘴當年往事。
從古至今,男人一喝酒就要“想當年”。
語中盡是揶揄。說起當年辯難,往往最後場上只剩下蘭姜和少商,偏偏這兩個人把針鋒相對的辯難峰會,搞成友邦的攜手建交。将下場的人都襯托成烏眼雞。
可惜了,如果這話說在當時,蘭姜倒是還會露出一個有溫度的笑容,現在聽了只當耳朵聾了。
她不接茬,顧觀明智地保持沉默。
待到他們東扯西扯,亂侃一通,忽然問蘭姜:“你們三人被夫子訓話那天,少商不是要和你訴衷情的嗎,怎麽沒成,是你不喜歡他?”
蘭姜怔愣了。
一段被她錯過的話,經年後,翻入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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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他們盡興,都打着漂移各回各家去了,蘭姜和顧觀也上了岸,繞着湖邊走。
顧觀沉吟了許久,還是開口說道:“不去問問他嗎?”
蘭姜神色郁郁:“問與不問,沒有分別。”
少商若是想說早就說了。其後的日子,他半句都不曾吐露,最後他們之間的關系比路遇的這些普通“同野”還要不如。意味着,這些沒出口的話已經消散了。
或許賭氣的只有她一個人。在他眼裏,他們的分別不過是各奔前程去。
顧觀輕聲道:“你是不敢見。”
他迅捷地伸手扶住蘭姜,剛剛她差點一腳踩空,跌進湖裏。
蘭姜扶着他的胳膊堪堪站穩,看着深夜裏的湖面,微有漣漪,并無明月相照,只覺得那些曾經沉入春湖的經年心事,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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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片柳林,面前是少年時曾去踏青的一片平原。
蘭姜将僅剩的清高和自尊都暫時藏起,輾轉打聽了少商的住址。
暮春三月,綠柳新發,涼風已溫。蘭姜驀地想起在冀州書院,夫子講論語《先進》篇時的場景,那是她最喜歡的一篇。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她一直向往此景,只是個中心情離開少年時便不會再有。
夫子亡故,少年成長。冀州書院已經敗落了。這樣想着,一定神,蘭姜便難以再向前邁出一步。
遠遠望去,正有一冠者,幾童子。
稚子繞膝,童聲清脆,一聲聲喊着那冠者“爹爹”。
蘭姜覺得這景象不太真實。
冠者确是少商的面容,卻讓她覺得極度熟悉又極度陌生。
總覺得少年郎應一如昨日,便如顧觀,卻原來留在昨日的,只有她自己。
顧觀錯了,她也錯了,不該再尋的。
曠野的風從來沒有駐足,歲月早已走到了春暮。執迷不悟,才會自苦。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當日曠野聽學,讀到此句時,心中便覺隐痛,原來世事早有注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