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
斯珩沒有喝醉過。
念頭清明很重要,他早早學會這一點。
控制很難,但慢慢地,靈魂好像分成兩半,一半負責理解複雜的運轉規則,一半飄蕩在空中冷眼旁觀。觀人觀己,逐漸厭倦後,發現愛自我欺騙的人太多。
後來,一個綿綿的冬季雨天。
有人躺在他膝頭,邊吃藍莓邊看希區柯克的《後窗》,對這個現象給了簡短的回答。
她說,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你太順了,不會懂的。
斯珩的字典裏沒談心這兩個字,難得一回,她這樣直白,對他都敢用得上‘不會懂’的評價了,而且很神奇,她竟然能津津有味同時做三件事,幹脆頗有興趣地捋開她碎發,讓她繼續。
——有七個字,你嘗過就知道了。
——什麽七個字?
莊靜檀抽張濕巾紙,擦幹淨手坐起來,掰着指頭一字一頓。
“不這樣活不下去。”
她想了想,又道。
“斯珩,如果每個人的人生可以在地下重新拍賣,屬于你的,叫一天都落不了槌。你經歷的那些痛苦,很多人都會想試一試。”
她吃完芒果吃藍莓,說話時神色認真到嚴肅,嘴邊卻還沾着點吃水果的顏色。
講話的時候,斯珩順手抽張紙要幫她擦淨,擦着擦着,垂着眼眸盯幾秒,又俯身吻住她唇,輕柔地含着吮吻,濡濕又清淡的吻。
雨從窗外滑落。
他雖然沒醉過,但那天,連綿不斷的雨聲與冬日黃昏仿佛巨大的玻璃罩,供給氧氣過量,讓人輕易地産生類似醉氧的感受。
那天的天氣,跟現在一樣。
喝醉是他曾經無法接受的失控,現在是一塊珍貴的岸,給水底的人喘氣的機會,因為人已經浸潤在密不透風的窒息痛苦裏。
“現在解釋吧,我有時間聽。”
斯珩坐在床沿,随手扯開領帶扔到地上,聲音輕得像一縷在空中飄散的煙。
“給我一個理由。恨你有點費力氣,很麻煩。”
莊靜檀撐了把床坐起來,很久沒說話,于是沉默在空氣中肆意流淌開來。
斯珩盯着她,最後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一把撈過了人,掌心死死嵌住她腰際,欺身壓下,咬牙切齒地叫她名字。
“莊靜檀——”
她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呼吸滞了一瞬。
前幾天打起來時,腰磕家具紅木棱角上了,反作用力導致青紫一片,現在睡覺翻個身她都嫌麻煩。
斯珩掐着她腰的掌心一頓,下一秒,又找到最中心的痛點,更用力地摁了下去,指尖幾乎要透過睡衣嵌入她皮膚,袖口挽到臂彎處,修長結實的小臂青筋微暴。
他冷笑一聲。
“喜歡裝死是麽?”
斯珩動手撕開她睡衣,莊靜檀在布料撕裂後開了口。
“你恨吧,沒事的。”
頓了頓,莊靜檀的聲音低了幾分。
“反正,恨我的人不少。”
斯珩知道這句話裏隐藏的意思。
多你一個不多。
那其中毫無埋怨與懊悔,只有涼薄與一點誠懇。
他從前就習慣這樣講話,不動聲色地将對面逼入絕路,那些人也拿他毫無辦法。
就像現在的莊靜檀。
斯珩掌心中的力道驟然松了。
他站直身子,手輕拍了拍她下颌,聲音放得輕柔。
“你仗着我不會動你,但你有對你來說重要的人。你知道的。我找他們讨債也可以。”
說完,他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地轉身離開了。
斯珩從不亂放狠話,他說出口的,不會落空。
她的确知道。
但他查到了誰,查到哪個地步,如果是談行簡的話,他難道會真的結束合作對談發難嗎——
一瞬間,許多人名和念頭滑過莊靜檀腦海。
沒多久,一聲異響拉回她注意力。
莊靜檀視線望過去,眼睛跟着那道順着門沿漸低滑落的身影,但好幾秒才反應下來,彈射下床開燈沖過去,臉色微變。
她就是随便說說,他要真在這猝死——
莊靜檀一開始把他放平,看他雙目緊閉,手捂在胃部,趕忙把人扶起來,單腿半蹲下來,讓他靠在自己膝頭:“你是不是酒喝多了?我找阿姨給你做點醒酒湯……”
斯珩掌心捂得死緊,但依然有空隙扯出一絲冷笑,從齒關擠出句恨意滔天的話。
“你真不會做飯,是吧?”
……
莊靜檀難得無語到這個地步。
臉白得跟張紙一樣,還有空繼續跟她翻賬呢,看來是真恨啊。
“你先別說話了,等下,我找你家庭醫生——”
莊靜檀一手繞過他肩扶住,另一只手去摸他手機,還沒夠着呢,忽然感覺到斯珩的肩背在手心一顫,身子前傾彎下去止不住地咳嗽,她趕緊把紙巾遞給他,遞得也正是時候。
她有些發愣地盯着血跡,很快,摸出自己手機來直接撥了120。
以前她處理過家裏的酒鬼,沈珧好幾次進醫院都是喝出來的,現在斯珩也差不多,意識顯然不夠支撐他再多說什麽了,莊靜檀被眼前這一幕刺得心慌。
“你到底……喝了多少……!”
她把人背在背上,艱難移動到了一樓沙發上,又拿來熱毛巾給他把額頭汗擦淨,最後凝視着男人被疼痛折磨到倦怠蒼白的臉,非常符合她審美的五官,如果未來能有機器人開發成這個外觀,她會斥巨資買的。
思緒飛了一會兒,120的急響聲很快由遠及近。
莊靜檀趕緊提前去門口開門,一拉,發現反鎖住了。
莊靜檀:…………
她跟門對抗了一會兒,被氣得直冷笑。
“斯珩你這個死人。自己搞的新系統你自己受着吧。”
最後望了眼沙發上好像真死過去的人,莊靜檀沒好氣地沖去廚房,拎了把菜刀,在掌心轉一圈用反刃大力敲在窗戶四個角,十字格玻璃窗應聲而碎,她手撐着窗沿,輕巧敏捷跳出去,用菜刀順手把木門的新系統報廢了。
“天大的笑話!”
莊靜檀嘆了口氣。
要不是有點良心壓陣,講不好她現在在幾千公裏屠宰場學殺豬了,最近下載的那些殺豬、趕海、剃羊毛視頻已經翻來覆去一千遍了,還在這兒忍着斷網跟他周旋呢?
這是什麽?
等他醒了要讓他自己去掂量一下。
良心!
莊靜檀輕哼了聲,把菜刀扔了,跟上了救護車。
淩晨五點,幾輛豪車陸續停在醫院門口。從商務到跑車到大G一應俱全。
這裏是離郊區別墅最近的第八醫院。
斯珩喝酒喝到胃穿孔,這個消息長着腿很快跑遍了全世界。
最先趕過來的是斯筠,接着是施亦均,都是還沒睡的夜貓子,沒過多久康明德也來了。
病房也不大,他在裏面吊水,莊靜檀一直站在門口,斯筠和施亦均過來時,都跟她匆匆打過招呼才進去。
等康明德來了後,他在進病房前,跟莊靜檀擦肩而過時扔下了一句話:“小姑娘識相點就別待這兒了。他會想看見你嗎?”
胃是反應情緒的器官,斯珩不可能為了公事去喝酒發洩,這一點是所有人的共識。斯珩主體意識非常強,從不拿客觀結果為難自己,他身上那點傲意貴氣像是與生俱來,來說,也沒有真正的絕境可言。
現在這種自毀的行為,無異于墜落。
愛是否始于墜落,依然是個值得商榷的命題,但莫裏斯布朗肖點出了問題的核心。
他把自己置于某種不想面對的絕境。
至于原因,人們應該也有共識。
莊靜檀怔了怔,很快回過神來,二話沒說,微微颔首後,轉身就走。
到了醫院大門口,一道渾厚蒼老的聲音忽然叫住她。
“莊小姐,我們談談吧。”
*
自從睜眼那刻起,斯珩沒再見過她,他也沒再回去過。
休養大年三十那天,斯珩在西郊的斯宅過節。
斯筠斯黎斯闫都在家,整頓年夜飯都吃得很清淡,這是斯鶴年特意囑咐過的。
舉杯時,斯鶴年坐在主桌,用白酒跟斯珩手裏茶杯碰了碰,語重心長,沒了長輩的威嚴,只剩慈藹和隐憂。
“小珩,過了今年,你就三十二了,要注意自己身體,知道嗎?”
“爺爺你是不是偏心啊,囑咐我們結婚,囑咐珩哥活着就行是吧?”
斯筠吹了個嚣張的口哨。
所有好的壞的都會留在新年結束那一刻。
斯筠也默認了斯珩情關劫已經随着出院結束,連自己親哥斯黎都不鳥,悄悄帶着新年禮物來找他,繼續發揮滿嘴跑火車的技能:“哥,你喜歡哪個類型?咱前嫂子那麽猛的不好找,好姑娘我還是認識些的,你要不大年初二就安排上。”
斯珩比平時更內斂沉默一些,對所有建議或勸告照單全收,一個字都不反駁。
起心動念,人生大忌。
他已經深刻學過一課。
吃完飯,他沒再參與固定節目,去庭院裏透氣。
今晚月朗星稀,空氣清冷。
如果不是監控提醒,斯珩覺得這靜寂一刻,一直持續下去也不錯。
他本想關機,最後還是打開了。
客廳監控沒來得及拆,app還裝在這個手機上。
人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動不動地側躺在長沙發上,電視裏播着她連着手機的節目。
她好像重新回到了以前那個乖巧安靜的樣子。
最近也沒人敢跟他提起這個名字。
斯珩退出屏幕,手機關機,正要邁開步子往燈火通明的屋裏走,忽然在距離兩三米的位置停住腳步。
看電視,會把頭也垂着嗎?
*
莊靜檀一路燒過39,燒得渾身發熱。
她連手機都懶得拿,直接扔到了沙發深處,直挺挺躺了一天。
別墅裏本來有人的,但因為過年……
或者因為他徹底失去了興趣,從阿姨到保镖都離開了。
莊靜檀在燒得迷糊時,偶爾會恍惚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更小的時候。
她七八歲,挨揍後坐在街口一肚子氣,撿起了人家落下的短匕首,結果下一次贏了,連十六歲的高大少年都被她吓退,因為對方赤手空拳,而她有手裏的玩意兒。
她開心地坐回街口,陽光晃眼,這刀已經豁口卷刃了,但她沒放棄,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開始磨起那把小刀來。
在那一刻,那把破舊的小刀就是她的全世界。
街口有名貴轎車停留,有黑發少年感興趣地探頭,說你在玩什麽?
她也不知道怎麽的,說這是我的生命。
對方好像笑了,又好像沒有。
讓她印象很深的一種神情。
莊靜檀也學着對方的樣子,不屑地笑了。
你什麽都不懂。
她說。
好吧。
對面頂着陽光,在大光圈中面容模糊,聲線悅耳又冰涼。
祝你好運。
南布朗克斯區,她永遠記得陽光照在那些街道的樣子。
她在那裏磨着刀,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日子漫長又荒謬。
夢結束,她的人生也結束了。
對她來說,這就是最完滿的一生。
她明明一開始,不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