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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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華到底怎樣對他了?他為何會用如此幽怨悲傷的口吻說話?

朝容滿腹狐疑,只得低垂着頭,唯恐他看穿自己的僞裝。

半日來鞍馬勞頓,加上她內心極度緊張,因此容色慘淡,頗為狼狽。

慕容歸眼中溢滿了心疼,不禁擡手掠了掠她鬓邊垂落的發絲。

朝容渾身一僵,牙關不由得開始發顫。

“阿容……我還是習慣叫你阿容。”他覺察到了她的抵觸,收回手喃喃道:“我如今并無多少實權,在朝中也做不了什麽主。你是天成帝最鐘愛的女兒,叔父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

他面上滿是憐惜和無奈,感慨道:“我真沒想到,你們雲桑小朝廷竟如此懦弱,連一個小女子都保護不了,我以為你回到明月城就真的安全了……”

朝華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悠悠傳了過來:

一年前紫薇城陷落,奉旨外出尋找我的二皇兄恰好不在,因此幸免于難。

駐守在碧靈江畔的慶歷軍奉旨勤王,途中得知帝都陷落,與外逃的宗室朝臣一起擁立二皇兄為太子。

北方遺民紛紛南下投奔新君,我也随着流亡之人一路奔波趕到了明月城,終于見到了他……

朝容暗中握緊了拳頭,她不知道朝華去明月城投奔她的二皇兄後發生了什麽。

她只知道,在那樣的情景下,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該把妹妹送到敵軍的手中。

她心底竄起一股子怒火,全身血液似乎都為之沸騰。

可意識到對面之人的身份時,她只能迅速冷靜下來,咬牙切齒道:“雲桑落到今日田地,閣下想必功不可沒,收起你的慈悲心,我不需要。”

朝華應該是怨的吧?即便是昔日情人。不然怎麽從未聽她提起過?

朝容還不懂男女情愛,她想象不出如果朝華在,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但她覺得,國仇家恨高于一切,應該是人間共識。

“對不起,阿容,是我食言了。”慕容歸慨嘆道:“昨夜收到急報,說你被人劫持,我心急如焚,還以為……好在現在沒事了。”

朝容神色黯然,不敢輕易接話。

“跟我走吧,阿容。”他猶豫了一下,忽然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有些激動地提議。

朝容大吃一驚,像是燙到一般慌忙縮回,擡起眼皮警惕地瞪着他。

再怎麽落魄的公主,手也比江湖女子柔嫩。

從他自然的舉止可以看出,他們曾經親密無間。

“你若真為了我好,就離我遠點。”她渾身肌肉緊繃,冷冰冰道。

對陌生人釋放恨意,比表露愛意還難,她心裏沒有底,生怕露餡。

朝華臨死前想念的只有父母,對于這個男人只字未提。她此行的目的也是設法見到天成帝和俞貴妃,別的盡量不要招惹。

而且他身份過于特殊,應該是當權者最忌諱的人物,和他扯上關系,絕非明智之舉。

“江南到盛寧千裏迢迢,這一路上,你可曾想念過我?”他迎視着她的目光,語氣無奈哀傷道。

朝容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便茫然搖頭。

“你有理由恨燕國,也有理由恨我……盛寧形勢複雜,人心叵測,我不便再去見你,但我會盡力護你周全。”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下了馬車。

朝容搓了搓緊繃的面皮,終于能緩口氣了。

**

阿修不聲不響地回來了,馬車再次啓程。

“殿下有沒有看出什麽破綻?”她側過頭擔心地問道。

朝容搖頭道:“我不知道。”

車廂中有些悶,她掀開簾角,看到一群盔甲鮮明的武士簇擁着一個緋袍男子,那人的目光深沉而寧靜,正捕捉痕跡地望了過來。

她胸口一窒,忙放下了簾子。

“離盛寧還有多遠?”她喃喃問道。

“兩天的路程!”阿修道。

朝容訝異道:“為何他昨夜才得知消息,現在就趕過來了?”

阿修道:“殿下出身行伍,多的是寶馬神駒,我們車隊的速度,哪能跟他比?”

他說盛寧形勢複雜,人心叵測,不便再去見她。看來即便過去數年,慕容顯和慕容翟兩系依舊在暗中較量。

她沒有到過盛寧,也對北燕王庭的形勢不太了解,但從這幾句話裏卻得到了一個訊息,慕容歸在盛寧的政敵應該挺棘手。

**

兩日後,車隊到了盛寧城外,途經一片灌木叢時忽然停了下來。

朝容困惑道:“怎麽了?”

阿修急忙下車去查看,不一會兒便折回來,掀起簾子神色怪異道:“公主,請您下車吧!”

朝容剛下車,便有兩名士兵給她雙手雙腳上了鐐铐。

“阿修……”朝容一臉驚愕的望向了阿修。

阿修嘆了口氣道:“馬上要進城了,您忍一會兒吧!”

朝容明白過來,大概是北燕人羞辱雲桑俘虜的手段吧!

那兩名士兵押着她走到了前面囚車旁,打開門之後将她一把推了進去。

朝容驚呼一聲摔倒在地,後背撞在硬梆梆的栅欄上,疼的她連連吸氣。

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落入其他人眼中,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惋惜感慨,也有的冷漠旁觀。

車中有七個人,加上朝容一共八個。

她一眼掃過去,大家都蓬頭垢面衣衫褴褛,唯有她整齊幹淨,倒有些不好意思。

“堂堂朝華公主,也淪落到和我們這些鼠輩擠囚車了呀!”車子剛一啓動,旁邊就傳來一聲冷嗤。

朝容本來就心情不佳,懶得搭理,索性轉過頭往外面瞧去。

“三姐,你瞧瞧,她都落到這種地步了,還跟以前一樣目中無人。”那女子扯了扯另一邊的同伴道。

“好了,都是姊妹,公主也好郡主也罷,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先顧眼前吧!”那女子有些不耐煩道。

“哼,管他公主還是郡主,哪怕是王妃,到了蠻子的地盤,還不都是陪睡的?”那女子癟着嘴道。

朝容心頭火起,皺眉冷斥道:“閉嘴!”

“呦,這就不耐煩了?公主殿下就是不一樣,冰清玉潔的,連兩句渾話都聽不下去。你以為到這還能把你供奉着?想得美!不外乎就是我們這些人陪低賤的蠻子,你們那些人陪上等的蠻子……”

朝容猛地回頭,眸光凜冽,恰如出鞘的利刃。那女子冷不防打了個寒噤,磕巴着說不下去了,車中氣氛很是壓抑。

她轉過頭,望着道邊騰起的塵埃嘆了口氣。

朝華縱有同伴又如何?還是得孤軍奮戰。

**

喧鬧熙攘聲越來越近,依稀可見盛寧城高大厚重的輪廓。

釘馬掌的、賣茶水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這場景便和西遼的普通城鎮差不多。

前面官兵在開路,車隊倒是暢行無阻。

路邊百姓紛紛回望,退到一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朝容雙手攀着囚車,長袖垂落擋住了臉容。

或許是她生來就天不怕地不怕,也或許她仍當自己是局外人,哪怕同車女子早吓破了膽,她卻鎮定自若,甚至還有些隐約的期待。

雲桑是衰亡也好,中興也罷,跟她都沒有多大關系,她只在乎朝華。

想到朝華,她心頭不由得泛起一陣隐痛。

要是朝華還活着多好呀?雖然外人想要入境不容易,但她也一定能想到辦法混入北燕保護她。

她的右手探入衣襟握住了那枚泛着溫熱的黃金箭簇,那是朝華留下的唯一信物。

戴着它,就可以當作朝華一直陪在身邊。

她擡頭望着高闊的城門,暗暗發誓:姐姐,你放心吧,我就是拼了這一條命,也一定會完成你的願望。等我救了他們以後,就去盤龍山給你報仇。我一定會把當日欺負過你的人都一一找出來……

天色陰地很重,入眼處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囚車駛入側門,順着官道一直往前而去。

背後響起壓抑的啜泣聲,朝容回過頭去,看到車角兩個女孩子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就連方才奚落她的那個少女,也面如死灰,不知所措。

她轉過去時,她們也齊齊望向了她。

“公主,您不怕嗎?”有個圓臉杏眼的少女納悶道。

朝容搖頭道:“既來之則安之,怕又怎樣,不怕又怎樣?”

“他們會殺了我們嗎?”那少女顫聲問道。

朝容忍俊不禁:“兩國交戰,關婦孺何事?真要殺的話早就殺了,何必千裏迢迢押過來?”

“或許,只會讓我們生不如死吧!”旁側那個頗為年長的女子低聲道。

“李尚宮……真的會像傳言中那樣……将我們送去犒勞軍隊嗎?”有人帶着哭腔問。

朝容暗暗留了心,尚宮?原來這個人是雲桑皇室的女官!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雖然面容憔悴衣衫褴褛,可神色安詳,氣度從容。

“若有骨氣,大可一頭撞死,也算是全了名節。”那李尚宮淡淡道。

“不,我不想死,我要活着……”問話的少女哽咽着道。

朝容清了清嗓子,低聲道:“蝼蟻尚且貪生,更何況人?社稷宗廟都沒了,還向誰全名節?”

車中霎時間安靜了下來,大家都不可思議的望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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