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之前說過，長期不與人進行溝通的生活使得我的靈感逐漸匮乏。
我再不能像和師父生活在一起時那樣，擁有豐沛的情緒，制作出令人驚嘆的各類藥劑。
我積蓄的情感随着師父的離開逐漸耗盡。
那些小動物的到來并沒有改善我的這種狀況。
用飼料吸引它們來的第一天我是高興的。
那一刻，屋外窸窸窣窣的動靜與時不時的鳴叫讓我感覺不再孤獨。
但我很快意識到，動物終究是動物。
它們聽不懂我說的話。
它們不會對我的話語給予回應。
永遠都是我在自言自語。
我很快又陷入漫長的孤寂與虛無。
卡米爾的到來改變了我的這種狀況。
不論是否是他的僞裝，他的話語，他的神态，他對于我的種種回應，甚至于只是感覺到他的存在，都令我心情愉悅。
我的情緒積蓄池重新開始積蓄情感。
枯竭的靈感重新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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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感覺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真實、鮮活、令人留戀。
我喜歡且享受着這種卡米爾給我帶來的奇異狀态。
……
卡米爾身上的傷漸漸好了。
這是當然的了，他使用的藥膏是我的得意之作。
這種不涉及其他複雜情形的皮外傷，只要還剩一口氣，我就有信心能夠把人救回來。
是的，不涉及其他複雜情形。
我仍舊沒有配制出能夠解除卡米爾體內毒素的解藥。
……
……
我當然不是為了讓他更長久的留在這裏而拖延解毒進度。
卡米爾體內的毒太特殊了。
我之前從未見過這種類型的毒素。
這令我的解藥配制十分艱難。
……
卡米爾的傷徹底好了。
他的外表很好看，傷好之後，褪去蒼白的病容，他看起來雙唇紅潤，精力充沛，魅力無限。
但我知道不是這樣。
卡米爾已經病入膏肓。
他的身體積毒已深，那些潛伏已久的毒素遲早會在某一刻撕碎平靜，伸出猙獰爪牙，吸食掉他最後的生命力。
然後，讓他在一個靜谧的夜晚，神色平和地悄然死去。
他所擁有的權利，財富，煩惱，期許……一切的一切，都會化為虛無。
我不想讓卡米爾迎接這種結局。
不僅是因為他已經付過了報酬。
更是因為，在那些進入陣法，來到這裏的人中，我還從未親自送誰離開過。
我把他們都醫治好了。
我不會讓卡米爾成為這個例外。
……
我能猜測到卡米爾在外界或許身份尊貴。
我沒有主動詢問。
他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
在這種彼此不去透露以及了解更多的默契下，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知曉卡米爾的過去。
畢竟，對于卡米爾這類時刻帶着完美面具的人，最讨厭的，不就是談及真實嗎？
事實證明，我對于卡米爾的刻板印象有些深了。
……
我對于解藥的配制始終卡在了最後一步的材料選取上。
作息規律的卡米爾會在每日清晨我還沒起床時，幫我喂養屋子周邊那些小動物。
他的行動很靈活，藍眼睛很明亮。
但我能察覺到，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在一個陰雨朦胧的清晨，卡米爾開始咳血了。
他咳出的血真的很多，浸濕了一大片我堆在牆邊的動物飼料。
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他見到被他咳嗽聲吵醒的我，第一反應居然是向我道歉。
為他的血污染浪費飼料而道歉，并拿出一塊分量十足的金幣打算遞給我作為補償。
這時我才了解到，他或許早就通過我那翻了三倍的診金，自顧自地揣測我是一個看中金錢的女巫。
對于卡米爾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金錢能夠交換的東西，都算不了什麽。
所以為了投我所好，他第一時間拿出了一枚金幣。
我驚異于卡米爾維持至極致的禮貌，卻也不得不承認，我那被師父評價為冷漠的心中，在那一刻裝滿了久違的複雜情緒。
……
扶着卡米爾進到屋子裏坐下，并處理好這一系列意外後，看着喝完藥雙唇呈現不自然豔紅的卡米爾，我動了動唇，覺得我或許應該向他說一聲抱歉。
解藥仍舊沒有配置出來。
卡米爾的身體狀況卻已是這樣糟糕。
但我的道歉還沒說出口，善解人意的卡米爾就率先出聲了。
“不是你的錯。”他說。
“沒有弗洛拉的幫助，我還不一定能夠活到現在呢。”
卡米爾朝我笑了笑。
我有沒有說過，卡米爾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即便已經相處了一段時間，我仍舊被他的笑容驚豔到恍惚失語。
等我再回過神，就聽見卡米爾正嗓音溫和地講述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片森林中。
他說，他其實是森林東邊接壤國家的王子，他的母後生下他就去世了，他的父王眼中只有權利，一直忽視着他。
他說，他努力學習一切事物，争取做到最好，想要博得父王的關注，只有他取得不可忽視的成績，才能從敬愛的父王口中得到一兩句獎賞。
他說，但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想錯了。不管他怎樣努力，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的父王對如今王後生下的弟弟喜愛至極，每日關心，對他卻是連一句話都吝啬。
甚至，随着他年齡漸長，衰老的國王猶如一頭行将就木的雄獅，瘋狂仇視着一切生命力旺盛的蓬勃事物。而作為老國王的親生子，作為被大臣愛戴着，在國王死後能夠合理合法繼承王位的長子，正值年輕的他就成了他的父王最為嫉恨的存在。
他說，他原本以為他的父王只是不喜歡他。沒想到作為親生父親，他的父王會嫉恨到，聯合王後弟弟給他下毒，在他外出處理事物時派人追殺他。
他說，他那時候真的以為他不會再睜開雙眼了。
他說，他是真的很幸運，遇到了我。
他說，弗洛拉，不要自責，他在這裏過得很好，很開心，這段時間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日子。
他說，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話至結尾，卡米爾強忍着悲傷，朝我露出一個沒有神采的，虛弱的笑。
我不知道卡米爾說出的這個故事之中有幾分真實。
但我确實被他的故事打動了。
于是，我上前一步，俯下身望着卡米爾那雙潛藏着蓬勃生命力的明亮雙眼，說：
“我們吵一架吧。”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卡米爾是驚愕的。
他驚愕到臉上無精打采的笑容都消失了，睜大雙眼，直愣愣地望着我，在我們近距離的對視情況下，他這個表情，看起來有點……傻。
是的，看起來有些傻。
而且，很顯然，我并沒有用錯詞，就是冒着傻氣的那種傻。
真新奇。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用這個詞形容卡米爾。
他那精明的僞裝看起來和這個詞完全不沾邊。
我能理解卡米爾為什麽會是這種表情。
他或許正期待着我說出什麽語驚四座的解毒秘法，讓他能夠徹底擺脫毒素的折磨。
畢竟，他過往的人生經歷已經如此凄慘，作為一位會救助來歷不明重傷人士且看起來年齡不大閱歷不深的年輕女巫，這時候應是會憐憫地拿出點壓箱底的招數，幫助他徹底康複，迎接新的美好人生。
但我注定要讓他失望了。
我是真的盡力了。
卡米爾體內的毒是真的很難解除。
或許師父在這兒的話卡米爾還有機會，可惜師父離開了。
我聯系不上她。
我只能自己找出配制解藥所需的那最後一種材料。
……
關于解藥的最後一步材料選取，我已經試過了三十多種類型，都不行。
但卡米爾剛才那個虛弱的微笑意外給了我新的靈感。
“我們吵一架吧。”
我盯着卡米爾，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卡米爾終于從瞪着眼冒着傻氣的模樣回過神來。
他很快收拾好那些穿透僞裝的外露情緒，表達出矜持而适當的疑惑。
“為什麽要争吵呢？”他這樣問道。
“這可以讓我情緒激動，讓我哭出來。”
他沉默一瞬，說：“是需要你的眼淚嗎？”
卡米爾真的很聰明，他很快意識到我這一提議背後的含義。
“是的。”我沒有隐瞞的意思，直接肯定道，“我需要女巫的眼淚。”
之前存儲的小半瓶淚水早已被我揮霍完畢。
猶記得那還是幾年前被師父告知她将在我成年後離開這裏時，我收集的一小瓶珍貴液體。鑒于這類液體的稀少性，材料收集起來的第二天還被我分了一半給師父。
師父沒有推拒，她神色複雜的收下這份禮物。
師父對各類材料的使用不像我那樣揮霍，她即将離去時，我送給她的小玻璃瓶中的液體還剩下一些。師父收拾行李時我會在她旁邊幫忙，我親眼看着她把那個小玻璃瓶裝在行李中一起帶走。
但願在那瓶液體使用完畢之前，師父能夠回到這裏。
哭泣終究不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這類材料很珍貴，我可以幫她補充。
……
……
想到這裏，我打住思緒，從藥劑櫃中拿出一個空瓶子，然後對卡米爾說：
“可以開始了。”
卡米爾看着我手中的透明小瓶子，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他半響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催促。
我想，他或許正在思考該怎樣在不完全惹怒我的前提下讓我哭出來。
這是一項艱難的工作。
我相信，從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裏，卡米爾早已明白，我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淚腺發達的人。甚至于，我對待大部分事情時，更是趨向于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态度。
要讓我這樣的人哭出來，确實是一件難事。
我盯着卡米爾，等待他先開口。
今天的陽光很好，卡米爾正巧坐在靠窗的那一邊，陽光投落在他的臉上，把他的每一寸皮膚都照得清晰可見。
這時，我才發現，他左眼下的淚痣其實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棕褐色。眼睫也不是完全的平直，而是帶着些卷翹弧度……這件事情雖然不容易，但有這麽難嗎？為什麽他唇角都抿成了一條直線？
“一定是要悲傷的眼淚嗎？”
卡米爾出聲了，說出的話卻讓我感到奇怪。
“嗯？”
“憤怒時的哭泣，也是因為悲傷吧？需要女巫的眼淚的話，一定是要悲傷狀态下流出的淚水嗎？”卡米爾用着一種探究學術的語氣這樣問道。
我搖了搖頭。
“意思是只是眼淚就可以？”卡米爾再次确認着。
我弄不懂卡米爾想做什麽，但還是肯定了他的這一說法。
“那……這樣吧。”
卡米爾溫和地看向我，輕笑道：“可以先把眼睛閉上嗎？”
我不明所以，并沒有行動。
于是，卡米爾朝我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追加一句：
“我要開始施展魔法了。”
卡米爾沒有魔法，他的體內不存在任何魔力流動，我第一次見他時就是這種情況，現在也一樣。
這麽想着，我還是在他帶着笑的注視下，微笑閉上了雙眼。
視野變暗了，目之所及都是帶着光的黑色。
我其實不應該答應卡米爾的這個提議。
我們坐得很近。
近到卡米爾只用擡起手，就可以掐住我的脖子。
早在把卡米爾帶回來幫他包紮傷口時我便看過了，他的身材很好，骨骼發育優良，肌肉緊實，身上有明顯的訓練痕跡。
他完全可以在我閉上眼來不及反應的兩秒內，對我造成致命傷害。
我不應該把自身安危這樣赤裸裸地袒露在他人面前。
我和卡米爾根本不熟。
我的身份放在外界就是人人喊打的對象，而卡米爾是外界之人，據他所說，身份還是一國王子。
即便他現在有求于我。
但我并沒有配制出他所需要的解藥。
卡米爾和他父王的關系并不好，但他很受大臣們的愛戴，如果要走博取民衆支持這條路線奪取王位的話，我和他是天然的敵對陣營……
“好了，睜開眼吧，弗洛拉。”
就在這胡思亂想中，我聽見卡米爾這樣說道。
我睜開了雙眼。
該怎麽形容眼前的這一幕呢？
滑稽？荒誕？啼笑皆非？
我的第一反應是震驚，随即就是一陣劇烈抖動式的捧腹大笑。
偶爾跟随師父外出時，有路邊的調皮小孩朝我辦過鬼臉。
但成人辦起來的觀感和小孩子完全不同。
更何況是卡米爾這種一眼看去就和“搞怪”這個詞完全絕緣的類型。
我笑得停不下來。
屋外停留在樹枝上暫歇的鳥兒都被我的笑聲驚到飛走，帶起一陣枝丫窸窣晃動聲。
卡米爾在我看清的那一刻，便立刻恢複了正常。
但我們都知道，這樣沒用。
我的腦中仍舊浮現着他剛才的模樣。
我靠在桌子上低着頭弓着身子笑，看不到卡米爾是什麽神情，只在回過神來時發現，不知在什麽時候，他拿走了我手中的玻璃瓶，防止我抖動得太劇烈導致磕破瓶子，割傷手心。
我那時沒注意到這點，我的心神全被那滑稽荒誕的一幕占據了。
我瘋狂地大笑，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
我好久都沒有笑得這樣張狂了。
像是要把自師父走後，心中的迷茫，孤寂，忐忑，不安……全都通過這次大笑消解掉。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在那一刻，我從未感覺到身體如此舒暢。
即使精疲力盡，即使臉頰酸痛。
卡米爾很貼心。
他在不打擾我的前提下，像一個不存在的幽靈一樣，一滴一滴收集好了我笑出的淚水。
我那代表着愉悅，開心，快樂的淚水。
被裝載在他手中的小玻璃瓶中。
薄薄一層，透明的，稀少的，在陽光下閃着光的。
代表着快樂的，女巫的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