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見

再見

餘誠川很快就第二次見到了那個小不點,這一天,她穿着一身白色連衣裙,頭上帶着會随之擺動的蝴蝶發卡,一颠一颠的沖着他跑過來,這樣的小不點就像是一個誤入塵世的小仙女,餘誠川本想裝作看不見擦身走過,沈敏想都沒想就伸出手拽住了餘誠川的褲子,她沒使多大的力氣,但是餘誠川卻一動不動了。

沈敏還像第一次見到餘誠川時一樣,她亮汪汪的雙眼仿佛盛滿璀璨銀河一般,她笑着說:“誠川哥哥,我們又見面了。”

餘誠川:“誰告訴得你我叫什麽?”

沈敏歪着腦袋仿佛在思考,她确實是在思考,只是她思考的不是是誰告訴她他的名字,而是在思考,這個長得十分好看帥氣的哥哥為什麽不笑?

每個看到她的人,都會對她微笑,她見慣了別人的笑容,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這樣看她,不友善,很警惕,還很兇。餘誠川幹等等不來回答,他稍稍用力就脫離了沈敏的控制,他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反正那個小羊他已經脫手賣掉了,就算她朝他要他也還不了她了。沈敏看着餘誠川離開,她的頭微微擡起,那個背影越走越遠,她沒有再拉住他,而是吸了吸鼻子,抓住自己的背包等司機來接她。

第三次見面時,餘誠川才知道了那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不點原來叫沈敏。那一天,他的父親餘大富的腰疾又犯了,這一次比之前每一次都嚴重,他甚至都不能直起腰來,只能像一個蝦米一樣弓起背,就連走路的時候,也是一副可憐的模樣,餘大富沒有辦法,只好讓餘誠川去自己的老板那裏,和老板當面請個假說休息一段時間。

餘誠川聽父親說過很多次老板沈詠是個好人,只是餘誠川倒是不這麽想,他已經是個有自己獨立思想的年輕人了,他無法理解父親工作十年為何依舊是個船夫。薪水沒有漲多少、職位也沒有漲多少,身體還愈發的不好了,他不得不想是不是因為沈詠的苛待與壓迫。然而餘誠川還是不得不聽從父親的話,去沈詠的家裏當面請個假。他穿着父親不知什麽時候給他買的鞋子從家裏出發,他走過泥地,走過土地,走過石子地,直到在沈詠獨棟的院前停下,看着他家青石鋪成的小院子和院門得擡腳才能邁起的高門檻,餘誠川想到了自家的那個破破爛爛、搖搖晃晃、夏天悶熱冬天冷冽、雨天漏雨刮風會倒的家。

當他一腳跨進沈詠的門檻時,他甚至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衣褲撕裂的聲音,餘誠川的臉上霎時紅了,他一句話沒說,就像個驚慌失措誤入他人領地的小醜一般準備落荒而逃時。又是那只手抓住了他,她說:“誠川哥哥你找我?”

沈敏直勾勾地看着餘誠川的臉,她笑眯眯的樣子刺痛了餘誠川的雙眼,她的出現就像一把淬着毒的錐子不費力就戳破了所有他想要維持的假象,沈敏輕而易舉的撕開了餘誠川臉上的面具,将他的不堪與脆弱毫無保留就呈現在陽光下,他則像是被拔了牙、斷了爪供人取笑與觀看嬉笑的玩具,他奮力睜開那個桎梏住他的白嫩纖細的雙手,他想要逃離,他想要躲避,他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将自己的所有自尊與頹敗安置好。沈敏發覺自己拉不住他後,就松開了手,他對她而言仍是特別的,是與衆不同的,她叫來司機師傅,一反之前安靜柔和的形象,大喊道:“馬師傅,你幫我拉住他。”

司機趙師傅早就習慣了年輕的小主人總将他叫成馬師傅的事情,他身高腿長沒費什麽力氣就将餘誠川攔下,他抓着身前激動地年輕人,在把他送到沈敏前着重提點了幾句,趙師傅說:“小餘,那可是沈先生的掌上明珠,和你我可不是一樣的人。你可別吓壞了她。”

餘誠川紅着眼瞪了趙師傅一下,他狠狠的盯着他,少年的氣性令見多識廣的趙師傅都有些招架不住,趙師傅在放下餘誠川前,沒在說什麽。只是警惕的站在沈敏身旁,以防萬一。

沈敏關切地望着餘誠川,她看到了他破爛不堪的衣服、褲子和沾着黃泥早已看不出顏色的鞋子,她走到餘誠川面前,擡起手沒有一絲嫌棄的替他擦着臉上的污漬,沈敏的指尖很涼,又很軟,餘誠川躲了幾下就不動了,他說:“不用你擦,我髒得很。”

沈敏皺了下眉,她說:“你不髒,你是很好很幹淨的人。再說,灰有什麽髒的,我身上也有灰。”

餘誠川站住不動了,他盯着面前的女孩,她的手還是很白,她的臉和衣服都很白,她怎麽體會過什麽叫髒呢?餘誠川甚至會想,她或許幹淨的都難以想象出像他的家那樣的地方吧,她被保護的實在是太好了。餘誠川的雙手死死的攥緊,他怕他一個激動就會做出什麽危險的事情來,沈敏走近他,将他臉上的污漬和汗水擦淨,才扶着他站起來,沈敏笑着說:“如果誠川哥哥不是來找我那是做什麽?你騙不了我的。”

餘誠川的手依舊攥緊,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在躊躇、在踯躅。他将要說的話在心裏模拟了好久才在沈敏面前說:“我找沈詠。”

“找我爸爸?”

餘誠川果決的說:“嗯。”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需要很多勇氣,才能承認他的來意,也許是因為他是那個帶着“請求”的人吧。

沈敏叫了一聲“趙師傅”,然後對趙師傅說:“趙師傅,誠川哥哥要找我爸爸,你可以先帶他換一身衣服麽?我不想他這樣去見我爸爸。”

趙師傅不可能拒絕沈敏的要求,他沖着餘誠川招了招手,餘誠川很是局促地抓着褲腳,那種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感覺再次出現,他遲遲不動,沈敏才說:“算了,既然誠川哥哥不願意,那我帶你去。”

還是跨過了那個門檻。

隔着門檻他還不覺得什麽,直到他跨過去,餘誠川才意識到他低估了沈詠的財力,他該怎樣形容這個像是花園又像是宮殿的地方呢?他甚至自卑的想,也許沈詠家的廁所都比他家要大要整潔幹淨吧?餘誠川心底的種子一點點萌芽,他也想有這樣的一個家,這麽大,這麽漂亮。他根本聽不到沈敏在他旁邊說了什麽,他只沉浸在自己的向往之中,他想,如果有一天,他也可以擁有這樣的財富……等到那時,他和他的父親就再也不用擠在那個逼廄的地方了。餘誠川想了很多,直到他看到遠處的沈詠時,他才将腦子裏的種種思緒暫且放置。

沈詠一見到沈敏的鞋子就笑了,他從黃花梨木雕刻的椅子上站起身,這才注意到沈敏身旁站着的不是司機趙師傅,而是一個衣衫破舊面色發黑的年輕人,沈詠默不作聲的等着沈敏走近自己,就在沈敏距離自己還有幾步距離的時候,沈詠開口說:“敏敏,你摔跤了?怎麽衣服這麽髒?”

餘誠川面露不解,在他看來,沈敏的一襲白裙一點都不髒啊,這時他又聽到沈詠狀似無意地對他說:“你是哪來的?”

沈詠是在問自己,餘誠川看着他不卑不亢,他剛要說明來意,沈敏卻突然說:“爸爸,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用這樣對待下人的語氣!”

餘誠川啞然,他可不認這個小不點……哦不,是……這個大小姐為朋友。沈詠也很意外,因為面前這個與他的家格格不入年輕人,也因為沈敏口中的朋友二字。

沈敏從來沒有領朋友來過家裏,面前的年輕人是第一個。沈詠入鷹一般敏銳的雙眼閃過一絲很難被人察覺的淩冽,瞬息既無,他笑着對沈敏點頭,說:“好好好,是爸爸語氣不好,爸爸改正。”

沈詠複而轉頭,語氣十分和善地問:“我們敏敏的朋友啊,那別站着了,坐着說吧。”

沈敏不知為何并沒有因為爸爸瞬間和善的語氣而開心,她揪着手指,一臉的矛盾糾結。

餘誠川沒有坐下,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沈詠說:“沈先生,我不是令愛的朋友,我是餘大富的兒子,我父親……他今天腰疾又犯了,才囑咐我來同沈先生當面親口請個假。”

沈詠看着餘誠川,片刻後點了下頭,他說:“既然餘師傅腰疾犯了,當然是要好好休息的,也幸苦你跑這麽一趟,一會我讓家裏的李媽包上點藥材給你帶着吧。你回去就和你父親說,身體得養好了才行,船上的事就先讓別人管就行。我這裏不催他,讓他專心養病。”

餘誠川跨過沈家的門檻時,手裏當真多了一副草藥包,草藥包沉甸甸的重量卻沒有他此刻的心境沉重,短短幾刻,他就見識了什麽叫真正的富貴,寸寸門檻前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而他則是那個誤闖進去的闖入者,但他卻不想一直都是門外的人。餘誠川還沒走幾步,又被沈詠的司機趙師傅叫住。

司機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邊,盯着他手裏的草藥包莫名其妙的笑了笑,司機貼近餘誠川,說:“老板交代我對你說一句話。”

餘誠川看都不看趙師傅就想走,趙師傅憑着身體優勢毫不費力再次擒住餘誠川,趙師傅僅用一雙又厚又粗的大掌就令餘誠川毫無動彈之力,他的另一只大掌對着餘誠川的後背重重的拍了幾下,他說:“年輕人,骨頭硬沒用,你得有手勁兒,像我這樣。”餘誠川被拍的火辣辣的疼,他的青筋暴起,他狠狠咬住牙關愣是沒有發出一聲,他內陷的眼眶也看都不看趙師傅,就憑着一股狠勁無聲的表達着自己的不滿,趙師傅沒聽到求饒聲也失了興趣,嫩皮球有什麽好捏的,他放開餘誠川拍了拍手上的灰說:“離沈敏遠一點。”

趙師傅沒有稱呼沈敏為小姐,而是說沈敏。餘誠川聽出了這句話究竟是誰想對他說的,他不屑地笑笑,他沒事招惹一個小毛丫頭幹什麽?他踉踉跄跄的向着自己那個寒酸破敗只能容身的家走去。

未曾注意到躲在門後的角落裏一直看着他咬緊唇角的沈敏。

沒過多久沈敏就生了一場大病,沈詠和白炎都急壞了,家裏每天都叫來各種醫生,中醫也有,西醫也有,鎮上的、縣裏的、城裏的,但凡有點名頭的醫生沈詠統統請來。只為了給沈敏看病,只是沈敏的病情一點都沒有好轉的趨勢,中醫說沈敏是郁結于心,西醫也說沈敏是心裏疾病。

沈詠就像是被熱鍋蒸煮的螞蟻一般,他不懂中醫也不懂西醫,但是醫生的話他是聽明白了,就是心病呗。沈詠不知道心病該怎麽治,看着從小寵大的女兒一會哭一會笑,他都快被折磨瘋了,最後還是白炎點醒了他,白炎說:“實在不行找個神婆,沒準兒有用呢?我家西面有一戶人家就是神婆治好的。”

沈詠一拍腦門,他怎麽早沒想到還有這個辦法,他趕忙連夜讓司機去請神婆來家裏,還真別說,神婆不知道用了什麽妙招,真的把沈敏的病情控制住了,沈敏不會動不動哭鬧,也不再渾身抽搐。

沈敏的病好了以後,沈詠和白炎懸着的心才終于放下,只是他們都不知道,沈敏病好之後,忘了很多人,卻獨獨記住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她無盡黑夜中最鮮明的一抹亮色,他經常會出現在她的夢裏,她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她只是覺得有他在夢裏她就能睡的很好,很香。

她記得他的長相,他的聲音,就連他的背影,她也記得。而這個人就是——餘誠川。

只是,他仿佛只會永遠留在她夢裏,自從她病好以後,任憑她如何尋找,她都沒有再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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