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遠走
遠走
天色像潑了的濃墨一樣瞬間就黑了,餘誠川眼中燃燒的火光倒是愈加濃烈,他看着躺在床上長籲短嘆,腰疾一犯就痛苦不已的餘大富,透過他仿佛能看到未來的自己一般。
沒有一技之長,沒有本領傍身,沒有家庭助力,沒有資源傾斜,他只會像餘大富一樣,庸庸碌碌,不知道在忙什麽就過完一生,沒有個像樣的家,沒有個貼心賢惠的老婆,他甚至比餘大富還慘,他連個孩子可能都不會有,餘誠川頭一次在這個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生出了他再也不要再這樣生活的想法,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止都止不住,它像将要噴射充滿着無窮力量與氣勢的岩漿一般,染紅了餘誠川的眼,也點燃了他那顆跳動着的躍躍欲試的心。
餘誠川将沈詠施舍的藥材擱置在桌子上,他對餘大富說:“沈詠說讓你好好休息,這是他給你的藥。”
餘大富忍着疼痛似是讨好的對餘誠川笑了笑,只是在餘誠川的眼裏他的笑容比哭還難看,他扭曲的臉、黝黑的皮膚、一口黃牙無一不顯露出這個男人是個失敗透頂的男人,最令餘誠川無法理解的是明明主家不在這裏,他看到主家随意施舍的草藥都要心懷敬畏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樣。餘誠川可不認為餘大富的笑容是給自己的,他從未對自己笑過。
在餘誠川的記憶中,餘大富只會撐船和卷煙。
餘誠川深吸了一口氣,此時家裏的煙味倒是淡了很多,他對餘大富說:“等你這次病好了,我就離開這裏了。”
餘大富扭過頭,他的眼中劃過不解,他的腰痛令他就連活動脖子都很困難,可他還是扭着頭忍着腰痛看着自己的兒子,兒子說的話是什麽意思?餘大富的眼睛還是很亮的,不得不說,餘誠川的眼睛就是遺傳了餘大富的一雙眼珠,兩個相似的眼睛互相盯着,餘誠川梗着脖子僵硬地說:“我受夠了這樣的生活,我要去外面闖出一片天!”
說出心裏的話後餘誠川覺得很爽,沒錯,這就是他心裏的想法,他終于說出來了,在今天之前,他這個想法是很朦胧很朦胧的,他說完之後,這個想法就從清晰變成有了一個雛形,他只有離開這裏,才能擺脫這樣糟糕透頂的生活,他的老父親遲遲沒有說話,也許是在消化理解兒子的意思,也許是被腰痛折磨疼的說不出話,好一會兒後,餘大富才顫着嗓子說:“那你的書怎麽辦?不念了?”
餘大富的拇指搓了搓,像之前搓煙火一樣,只是他此刻手裏并沒有煙火。他不理解這個兒子,不理解他這是鬧什麽神經,他的腰痛已經很難忍了,為何他的兒子還要讓他的頭也這麽痛?也許這就是其他船友說的什麽代溝吧?難道是他老了?為何這樣好端端的日子兒子會覺得無法忍受呢?餘大富在漫長的遲疑中仍是想不出其中的緣由,他說不出挽留的話語,他能想到的只是兒子還要念書。
對,念書。
就用念書來留住兒子吧,可令餘大富措手不及的是,餘誠川沒有任何磕巴猶豫地說:“不念了,我念夠了。”
餘誠川不想再看到餘大富那樣看着自己的眼神,那讓他覺得他好像是個無能的逃兵,他撂下話後就想轉身離開,只是他還沒有走出這間狹窄充斥着異味的屋子,就又撤身撿起被他擱置在桌緣的一包藥。他不得不承認與接受并希望着餘大富吃過這包藥後能趕緊好起來,他特意忽視掉這包藥的來源,哪怕它是自己親手從那個氣派恢弘的地方帶回來的。
也許是這包藥的效果當真有效的過分,餘大富的腰痛第三天就好了,不但能下地行走,他的腰都比之前要挺了一些,如果說餘大富之前的腰是彎到九十度,那麽現在就是彎到六十度了。
餘誠川在餘大富腰好以後的第二天,就離開了這個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他是趁着餘大富去撐船偷摸離開的。他沒帶任何繁雜的行李,只在臨走前将那雙看不出來原本顏色的鞋子擦了又擦。餘誠川給餘大富留了張紙條,他在紙條上蹩腳地寫下——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這一天,是寒露時節,餘誠川沿着馬路一直向南行,他路過連綿青山,看着天上的飛鳥成群飛向他剛剛走的路,他想:那個破地方有什麽好?也就這些頭腦簡單的家夥才願意飛去那裏。餘誠川腳步不停,他沒有因為走的時間長而感到疲累,反而更加興奮,他心底的火焰在燃燒,他向往的美好生活在對他招手,他不怕苦也不怕累,他只怕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一輩子,而現在,他的人生将會與之前不同,當他走出去,将眼前的群山落在身後時,他知道,他将迎來全新的,不一樣的人生。
餘誠川最初是用雙腳丈量土地,當他走出那個可以稱之為家鄉的地方後,他才發現,原來外面的世界竟是這般,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外面處處是高樓,路上的人出行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有的騎着兩個輪的,有的騎着三個輪的,還有四個輪的和數不清輪的,餘誠川後來知道,輪子越多,跑得越快。他也想跑得快一些,然而他只有兩條腿,在一場單方面的速度比拼中,餘誠川明白了他或許能比兩個輪、三個輪的跑得快,但他卻跑不過四個輪的。
餘誠川決定留在這裏,他就要在這個各種輪子飛跑的地方闖出屬于他自己的一片天,這裏人說的話他雖然不大聽得懂,但是他也弄明白了,這裏是那裏,這裏的人都管這個地方叫——龍城。
龍城。一個快速發展的城市,餘誠川站在這裏的時候,是充滿這無盡憧憬與美好向往想象的,他要在這裏生根,在這裏發展。然而,這裏也是殘酷的,他連個高中學歷都沒有,體面的工作不會要他,他在處處碰壁之後,還是認清了現實,沒有人會慣着他了。為了活下去,他撿過塑料瓶,翻過垃圾桶,和野貓搶過食,搶贏之後他忍着貓抓的疼痛又将一半食物放在野貓面前,那時是餘誠川最窘迫的時候,他一直記得他和野貓隔着五六米遠的距離吃着同樣的食物時的感受。
他想:多虧了你遇到的是我,也幸好我遇到的是你。除了我誰會忍着饑餓分你一半?不過要是換個比你更熟練或許贏得就不是我了。
也是在這一天,餘誠川遇到了他生命中的貴人,那是一個肩寬腿長、梳着油亮背頭、雙臂紋着青龍白虎的男人。餘誠川嘴角的米粒還未擦淨,一雙黑亮的黑色皮鞋就出現在他眼前,餘誠川愕然擡頭,順着褲管向上看,那雙鞋子的主人操着不同于龍城方言很是地道的普通話說:“小兄弟,你的手在流血。”
男人是這一片混子們的大哥,他毫不嫌棄的伸手拉着餘誠川起身,他對餘誠川點了點頭,說:“你可以叫我響哥,我看你很合眼緣。”
餘誠川咽下嘴裏和野貓搶來的飯,他何嘗不知道手臂在流血?只是在饑餓面前,他只能先顧着吃東西,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男人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優越感,比他不喜歡的沈詠還強。他打量夠了之後,就撫開男人的手,任憑被貓抓的手留着鮮血。
這時,響哥卻笑了,他的笑聲很輕很淡,他的語氣也透着一種不羁感,他說:“好小子。”
餘誠川擺了擺手,他想着昏黃路燈遠處的漆黑中走去,那是他今晚睡覺容身的地方,他剛走兩步,響哥清淡的開口道:“想不想賺錢?大把的錢。夠你享樂一輩子。”
餘誠川腳步慢下來,他當然想賺錢,對于這件事,他沒有任何猶豫。響哥見他慢慢停下,捏着手指在空中打了個響指,他說:“跟着我走。”
餘誠川短暫遲疑了兩下,他在這裏尋找了各種辦法,不是被人拒絕就是被人嫌棄,他轉身看着遠處拉長這的黑影,他有些緊張,有些慌亂,他想這或許是他的一個機會,只是,天上那有平白無故往下掉的機會正好就能落在他的頭上呢?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自以為很鎮定的語氣問:“跟你做什麽?”
響哥悠悠的看向黑暗中的餘誠川,他一看就是餓了很久的模樣,可他還願将好不容易搶來的食物分給同他一起掠奪食物的小獸,就從這一點,他就願意給面前的那個瘦弱的少年一個機會。沒錯,響哥已經觀察他有一陣子了,最初是手底下的弟兄上報說有個新來的搶他們的東西,他本來不是很在意,搶就搶了,他的兄弟又不差那麽一點東西。
今天也是巧了,他正好走這條路,正好撞見了他,他正好閑又來無事就又正好看了那麽一場戲。響哥對餘誠川說:“做我的幫手,我很喜歡你的性格。”
餘誠川走向路燈下的響哥,他很局促,又很果決,他說:“殺人越貨違法的事我都不做。”
響哥笑了,這一次笑比前一次的笑聲更大更肆無忌憚,他拍了拍手,像是在鼓掌,他笑過之後說:“好小子,走吧。”
餘誠川點了點頭,他跟在響哥身後,走出小巷,隔着不遠處看到了一輛黑色的、幹淨的四個輪子的車,餘誠川無意看了兩眼就收回目光,可響哥卻領着他走到這兩黑車前,餘誠川不認得這個車标是什麽,他只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坐四個輪子的車。座椅裏鋪着的是柔軟細膩的皮質坐墊,餘誠川在看到的時候,就生出了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哀愁,他向往的四個輪子就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竟然擔心自己會弄髒它。響哥将他推進去,說:“幹站着做什麽?”
餘誠川以為響哥會把他拉到一個黑屋子裏,将他的器官一一摘除,車速越快,他想的就越複雜,在坐進車子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他有點後悔,後悔自己的決定,後悔自己和響哥走。
只是,響哥沒有領他走近無望的黑色深淵之中,而是将他帶去了一個充滿光明的,豪華又舒适的房子裏。
響哥說:“這是我的家,今後也是你的家了。”響哥叫來醫生,醫生給餘誠川檢查的時候,響哥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醫生和餘誠川說:“被野貓野狗抓傷了要及時處理,否則會生狂犬病。”
餘誠川不解,野貓抓他怎麽會生狂犬病?只是他沒有說出口,他默默地記着,醫生見他的樣子,又補充道:“耗子抓傷也會得狂犬病。這種病是治不好的。多虧你遇到了響哥。”
餘誠川瞅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響哥,他左右手的花紋很霸道,可他臉上的笑容卻很溫潤祥和,讓他想到了他從未見過面的母親,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他的母親還在,應該也是這樣的笑容吧?甚至會更加慈愛,更加溫暖,只是他永永遠遠都見不到了。醫生做完檢查走出去後,響哥又叫來了一個大叔,響哥喚他仲叔。響哥讓仲叔找了一套新的幹淨的衣服後就讓仲叔離開了,響哥将衣服遞給餘誠川,他說:“包紮的地方不能沾水,你行動不便,我幫你擦擦吧。”
說完響哥就要動手幫餘誠川脫衣服,餘誠川驚得連連後退幾步,直到後背頂在牆上無路可退了,他還用包紮的手臂護住身前,他雙眼瞪着響哥,像個防備警戒的兇猛小獸,響哥又笑了,他很直白地說:“我對男人不感興趣,你要是自己能行,就進去洗個澡。”
涼水沖洗着身上的污泥,也沖洗着餘誠川混沌不明的腦子,他快速地洗完了澡,濕漉漉的毛發滴着水漬,清亮漆黑的眼眸也沾着水珠,他晃了晃頭,任憑水珠滴落,鏡子中的他,更像是一個還未長成猛獸的小動物,他打開浴室的門,卻沒想到響哥還在外面等着他,他驚慌失措的不知應該遮擋何處,響哥還在一步步走近,他說:“怎麽沒開熱水?”響哥将衣服毛巾統統遞給他,就撤身走回之前的椅子處,響哥自顧自地說:“都是大男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餘誠川臉上的紅暈浮起又消退,幸好他皮膚黑,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種溫溫熱熱的感覺來了又離去。他穿上衣服,正視響哥喊了聲:“響哥。”
這是他第一次稱呼響哥,響哥點了點頭,他不無誇贊地說:“不錯。”
餘誠川眨了下眼,說實話,他有些不适,被一個男人當着面像誇東西一樣誇獎,可他只能忍,他是響哥帶回來的,他面前包括身上的一切,也都是面前的男人給予的,他本以為響哥接下來就會給他一些事情幹,可沒想到,響哥就像壓根不記得要給他工作一樣,只是上下看了看他後,就讓他早點休息。
餘誠川壯着膽子喊住響哥,他說:“我……我還沒有幹活。”
響哥不解,他握着門把的手松開,他說:“幹什麽活?”
餘誠川也愣了,一種被欺騙耍弄的感覺毫無阻擋的從他的大腦中沖出來,他無所顧忌地說“不幹活你領我來這裏幹什麽?你不是說帶我賺錢嘛?”
短暫的寂靜落針可聞,響哥默不作聲地盯着餘誠川,他看到了他的倔強,也看到了他的魯莽,一個晚上,區區幾個時辰,他就看透了面前的少年人,從內到外,從心到身。當餘誠川反應過來自己态度不善後,響哥才說:“我沒有哄騙你,只是今天太晚了。我可不是壓榨兄弟的黃世仁。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有什麽活,也等明天在幹。
現在,你應該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