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快至中午,一樓的游客比她剛來時翻了幾番。
杏眼掠視人群,盛衿霧終于在樓梯拐角處找到那個孤清身影。
“季褚望。”
古畫前的男人側頭,一雙哀鈍的眸子看得她心底一驚。
小時候,她家裏曾養過一只哈士奇楚義,那時剛上初中的她在第一周星期天去上晚自習後,它離家出走去尋她。
全家人找了一夜,當她找到它時,它就是這麽望着她的。
無光又窒礙,就像冬夜裏的濕柴,越積越深,但擦不出火光。
其實她從穿着就可以看出季褚望必定出身不菲,但去年見到的他與現在完全是兩副模樣。
那時的季褚望是秋雨玉蓮,冷極意淨,而今天,他換了身全黑西裝的行頭,她卻在他身上找不到半分從前的影子。
到底是什麽,把他惹得亦正亦邪,甚哀甚愁?
盛衿霧凝思着,蛾月眉如纖枝往中心攏蹙:“介意去那邊說幾句嗎?”
季褚望只低低應了聲嗯。
走到角落,見四周無人,她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還好嗎?”
鳳眼落定遠方綿延的山巒,其中他正對面的山頂壓着一溪白雲,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他喉結微動,嗓聲脫唇,落在空氣中的是寥寥邈淡的闌珊:“嗯,剛參加完葬禮”
盛衿霧怔住,心中突湧的一席寬慰話過了理智,只敢化成兩字:“節哀。”
一句簡單卻百用的話把氛圍弄得更加低迷,季褚望淡淡收回目光,眼眸半阖,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只剩眼尾鈎翹着。
“沒事,只是個不相關的人。”
雖然不信他沒事之類的話,但盛衿霧還是指着他的額頭,好心提醒:“你這兒磕破了。”
捕捉到他面上一晃而過的滞色,她從包裏翻出一張創口貼,碾平雙手遞給他:“外面下雪了,別淋濕傷口,感染了。”
他接過創口貼,捏在手心,鳳眼輕擡,日光穿瞳而過,玻璃體純透清澈,真摯的誠意詳晰可見:“謝謝。”
“你是不是生病了?”
見他搖頭,盛衿霧指了指他手背上那個滲了血點的針孔。
季褚望不在意地抹了抹手背。
她抿了抿唇,故作輕松地說:“我只是看這血是新鮮的,而且昨晚你沒有。”
男人聽聞,唇側氲了一抹淺顯不着溫的笑:“你在關注我?”
“你可以這麽理解,但我關注你不是因為對你有興趣,而是……”
“好奇。”
窗外的山青雪白好像都掉進了說話人的眸子裏,盛衿霧甚至能看清她也被圈映在那片美景裏,豔成了如詩如畫的一闕鬧春嬌花。
她出怔地凝着,半晌回過神來,雙頰已是輕紅飛霞,只好別開臉,愣愣解釋:“我們女生天生八卦而已。”
他攤開掌心,是她方才給他的創口貼,緩緩出聲:“那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呢?”
盛衿霧心裏的金句脫口而出:“行善積德,建設美麗中國。”
季褚望倏然笑出了聲,俊逸的面容似汝窯裏的天青玉瓷,那疏疏笑意也成了釉光裏的水波裂紋,深深淺淺,清貴極致。
“以後扔手機,換個遠的地方。”
“你定位了?”回想起昨晚,少女心生戒備,紅唇也抿成一條線,“沒有以後了,我已經把錢轉給你了。”
他收了笑,一雙鳳眼本因方才的笑初霁冰雪,現聽到這話,又覆上一層冷晶:“我沒手機。”
“那我給你現金,”她從錢包裏拿出幾張紅鈔,“總共多少?”
“一千二,它是定制的散光鏡片。”
受着這天價隐形眼鏡,盛衿霧咬着後槽牙,唇角稍撇,扯出句話來:“好,我現金沒那麽多,你把銀行卡號說給我,我直接轉賬入戶。”
他長眉緩舒,淡淡勾着唇:“銀行卡凍結了。”
她瞥着他,冷冷說:“那就支付賬戶。”
“手機被你扔了。”
盛衿霧不打算和他多廢話,攏緊眼裏的水光,逼問:“你今天怎麽進來的?”
季褚望仍是随意一答:“混進來的。”
她沉下臉,落在空中的聲音明顯不善:“季先生,我不是在與你開玩笑。”
他也端正了臉色,一對濯洗過的清眸,凝睇着她:“沒開玩笑。”
“你天天被人追,是不是做了什麽壞事?”盛衿霧瞳珠一轉,腦子裏剎那間冒出幾種可能,“高利貸?人販子?或者其他的違法買賣?”
男人搖頭。
她湊過臉,故意刺他:“每次見你都增加新的傷口,難道是體質特殊,拿你當小白鼠做藥物實驗?”
他又搖頭。
“算了,關我什麽事,我只要把錢轉給你就好,你等我一下,我去樓上找穆何借錢。”
“盛衿霧。”
剛走出一步的粉色倩影頓住:“怎麽了?”
“眼鏡四百。”
盛衿霧把手裏的五張大鈔全給他。
男人抽出兩張,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只要四百。”
她把一張百元塞進他手裏:“這是車費。”說着,又通通把手裏剩下的兩張都給了他,“這是你昨天等待我的時間,光陰難買,兩百算少的了。”
看着手心揉成一團的紙幣,他眉間初陷,玻璃外的雪光也映亮了那處不悅的紋路。
盛衿霧從包裏掏出手機:“如果你現在有需要,我可以借你給朋友打個電話。”
他攥緊手心的紅鈔,薄唇簡潔吐出三字:“不記得。”
“那就給你親人打。”
“相隔千裏。”
男人苦眉的模樣像一只被丢棄在街頭的寵物,盛衿霧忽然想到了楚義,撲哧笑開:“你可別賣委屈裝慘,你不适合走這路線。”
笑聲松弛了角落裏的氛圍,季褚望俯近身,一對清朗冷目圈着她,問:“那我适合什麽路線?”
他的聲音似春日柳絮撞進了不合時宜的仲冬,軟軟絨毛浸着微微涼意,碾過她的鼓膜、耳蝸、聽小骨,由聽覺神經回溯到大腦皮層,惹得她頭皮發麻,心裏發震。
見她愣着不說話,季褚望站直身子,恢複以往的冷澈孤清:“怎麽了?”
盛衿霧聳肩,故作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好事已經做到底了,剩下的全靠你造化,先走一步,您老慢慢看。”
二人擦肩而過時,男人一聲冷冷的輕響,落入她微紅的耳畔:“盛衿霧,你是不是幫助過很多人?”
“嗯?”少女停住腳,如實回答, “記不住了,誰幫了人還會去記個好人賬。”
默了幾秒,男人的聲音再度傳來,好比那枝頭霜白落地時漸起的霧塵,盛衿霧琢磨不透,也聽不明朗:“嗯,你走吧。”
轉頭盯着他突然冷峻的側臉,她的小嘴無聲張開又合上,最後,就如他的願,一個字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上了樓梯,盛衿霧一眼便瞄到走廊上的熟悉身影,緩緩踱步過去:“穆何。”
少年倚在欄杆上,聽到她的喚聲,眉眼裏頓時駐進了笑:“回來了?”
“嗯,昨天季先生幫我了個忙,我剛剛把錢還給了他,你怎麽不進去?”
穆何迎向她,一對月牙眼視着她:“想等你。”
“謝謝,走吧,看展是……”
餘光不經意眺到一樓大廳裏的黧黑身影。
這次,僔息展廳所處的外館是用透明玻璃堆砌的,為了這次展覽,特意投射了動态廣告。
此時,畫面顯出的正是戈壁茫茫的僔息。
而季褚望嵌在蒼黃裏,頭頂幽幽合攏的蒼藍天壑,周遭燒雲拉洩一線紅,仿佛是恩賜與他剝離凡塵的赤紅袈裟。
她,仿佛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靡靡清禪佛音。
“衿霧。”
盛衿霧愣愣收回視線,仰起小臉,詢問身側的少年:“嗯?”
穆何抿起嘴角:“我們進去吧。”
她遂笑着提議:“看完了展,我請你吃飯吧?”
少年鏡片後的眸子登時澄澈可淨:“好啊。”
壓了壓微彎的唇,她與他一同進入了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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