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窗外,雪氣破亮而來,随風渡到神慈巷,咯吱一聲,槐枝敲響了這初開的晨熹。
五樓,窗戶半開,枕邊的手機嗡嗡震動。
少女的烏發散落,彎彎曲曲,在她紅潤的臉蛋上裝飾成一個美好弧度。
震動聲不停,盛衿霧迷蒙着眼,摸到手機,按下接聽鍵,擡起玉白手肘遮住杏眼,懶懶出聲:“喂,媽。”
“九九,還在睡懶覺?你爸在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才沒問過!”
聽出老父親語氣裏的不滿,少女伸了個懶腰,嗓音也有了實質的暖意:“媽,我打掃完屋子就回來。”
聽筒裏傳來盛父語氣緩和的聲音:“哼,知道就好,暮阮也回來了,就你還在外面。”
盛衿霧哭笑不得,宋暮阮和她家是鄰居,從小到大,盛明史總愛拿她們作比較,不過比的不是學習,是愛。
比如小學的時候,宋暮阮見宋母上課辛苦,摔了小豬存錢罐,跑去給媽媽買胖大海,而家人同樣也是教授的盛衿霧就沒有想到那麽多,一天天該吃吃,該玩玩,存錢罐什麽的,過幾周就換地方藏。
因為小時候盛明史除夕夜打牌沒零錢,一次趁她睡着,偷偷把她的存錢罐掏了個空,只留幾枚一角的硬幣在罐裏叮當響。
盛衿霧深深記得馬失前蹄的教訓,所以這是她不給盛明史買胖大海的最後倔強。哪怕當時眼紅的老父親明裏暗裏示意了數十次,可她就是不為所動,左耳進右耳出。
“知道了,我馬上就回來,爸。”
“好,那媽媽現在給你做你最喜歡的鲫魚湯。”
“謝謝媽。”盛衿霧挂了電話,伸了個懶腰,感覺全身的元氣又回來了。
果然家是個好地方。
盛衿霧本就是華市人,她現在住的小二室是當年父母結婚時,爺爺給的彩禮,不過後來有了她,盛明史在離上班近的地方換了個稍大的四室學區房。
而這小二室可從沒閑置過,以前盛懷理上大學住着,現在輪到她上大學,自然而然就成了她一人的歡樂地。
麻利地收拾好卧室,少女把齊腰的長發從頭梳到尾,挽了個簡單的丸子頭,指尖一勾,打開梳妝臺上的金絲楠木首飾盒,輕點了好幾枚簪子玉身,才取出一枚造型素淨的青白玉鳳頭簪戴上。
今天天冷,關上窗,她又圍了條充滿少女氣息的藕粉圍巾,走到玄關處,她從鞋櫃裏拿出哥哥的皮鞋,擺放在門口地毯上,便出發了。
“好冷啊,“出了小區,盛衿霧裹緊米白大衣,從包裏翻出暖手寶,“失策了,該穿羽絨服的。”
正說着,她餘光瞥到一個比自己穿得還單薄的流浪漢,垂着頭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瑟瑟發抖。
“好可憐。”
盛衿霧說着,翻出包裏的十塊錢,正捏着走過去,那人恰好擡起頭。
兩人視線相撞,俱是一愣。
正當她反應過來是誰時,椅子上的人已經疾步跑了出去。
“季褚望!”盛衿霧也緊奔而上。
“你給我站住!季褚望!”
無論怎麽喊,男人就是不停下來,她頓時計上心頭:“抓小偷啦!抓小偷啦!”
元旦前夕,大街上不乏年輕力壯的熱心小夥,看到一個柔弱清麗的少女指着個跑路的男人大聲喊抓小偷,不免腎上激素突升,也加入了抓人隊伍。
“呼——”
眼看一位瘦高小夥子利用近水樓臺的優勢捉到了季褚望,盛衿霧放心停下腳,卻被一口冷氣倒灌入肺,猛烈咳嗽起來。
“姑娘,他身上沒有你的錢包。”
小夥搜遍季褚望全身也沒找到個值錢的玩意兒,除了一塊不知真假的百達翡麗和一張還沒開封的創口貼。
“謝謝,謝謝,咳咳!咳咳!”盛衿霧一時有些順不過來氣。
一個穿着花布棉襖的老奶奶上前:“來,小姑娘,喝點熱牛奶,我本是買給我孫兒的,你先喝,等會我再去趟超市。”
盛衿霧又打算開口道謝,老人擺手示意她先喝牛奶。
半瓶熱牛奶潤喉,她終于緩過來了:“謝謝奶奶,等會我去買吧,不然您孫子等得着急。”
“不用,就一瓶牛奶而已,”老人看了抓人的小夥一眼,又改口道,“小姑娘,等會你要是沒事兒的話,就陪我一起買吧?”
“好啊,奶奶。”
這時候沉默的小夥又開口了:“姑娘,他偷了你什麽?”
看着季褚望手裏攥緊的創口貼,她指着他的手表:“手表,那……手表是我男朋友的。”
小夥:“男朋友?!”
老奶奶:“男朋友?!”
面對兩人的異口同聲,盛衿霧鄭重點頭:“對,他偷了我男朋友的表。”
小夥摘下季褚望的手表,遞給她,煞有其事地問了句:“你有男朋友了?”
她倒是沒料到他會問第二遍,又點了點頭:“嗯。”
小夥一臉失望。
老奶奶也一臉失望。
“姑娘長得這麽好看,不知姑娘的男朋友是做什麽的?”
盛衿霧一時被問住,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被人松了手的季褚望也不跑了,一對狹長的眼瞅着這令人發笑的場面。
盛衿霧臉不紅心不跳編了個謊:“那個……那個……我男朋友他自己創業的,就……開了個小公司。”
見三人的目光同時望過來,她連忙笑着轉移話題:“奶奶,你不是要去給您孫兒買牛奶嗎?我們現在去吧。”
“還喝嗎?小奕。”老奶奶卻問身旁的小夥。
後者搖頭:“不想喝了。”
“奶奶,他就是你的孫子啊?”盛衿霧訝問。
老奶奶點頭,遺憾嘆氣:“可惜了,我還以為是我們小奕的緣分到了,畢竟這麽多年來,難得看到他對一個女生說那麽多話,還臉紅得像個純情小夥子。”
盛衿霧面懷歉意,目光投到眼前這位名為小奕的小夥,後者腼腆地低下頭。
“小姑娘,牛奶我們就不買了。”
老奶奶撫上盛衿霧的手背輕輕拍了拍,語氣和藹親切:“挖人牆角非君子之為,但我還是想替我們家小奕說幾句話,別看他害羞,其實他是個技術宅,IF科技知道吧?”
“他爸是董事,我們家的條件其實也不錯,如果你身邊有像你這樣的好姑娘,也可以介紹介紹。”
竟和她家的寵物一個小名,就是不知道他這個奕是哪個奕,盛衿霧越看越發覺得這世界真是巧,這祖孫倆也越看越順眼。
況且這小奕長得眉清目秀,而且又為人善良,她一口應承:“好啊,奶奶,沒問題!”
“好,那我們走了。”
老人拍了拍小夥的肩,兩人便走了。
“謝謝奶奶和小奕吶!”
小夥微笑回頭:“不用謝,姑娘,舉手之勞。”
一老一少走遠,季褚望的視線落到少女的粉頰上:“盛衿霧。”
“嗯?”少女收回視線,望着說話人。
“你怎麽不說男朋友還在讀書?”
“……”
季褚望唇邊噙了絲戲谑:“不想讓他抱金磚了?”
“關你什麽事?”盛衿霧沒好氣地瞪着他。
“這話我倒是想問你。”
是啊,季褚望流浪街頭,她去追幹嘛。
壓下心裏突至的不适情緒,她丢下這句話,轉身就走:“是我多管閑事。”
“我衣服被偷了。”
男人委憐的話音入耳,走出幾米的少女抿緊嘴,轉身疾步返回到他面前,饒是見他生得好看,忍了幾天的好脾氣也繃不住爆發了。
“季褚望,你都多大的人了!我昨天給你的錢呢?為什麽不去住酒店?在我小區外面睡了一晚?你一天天的是想幹嘛?!再奇奇怪怪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告你騷擾!”
似乎被這頓不喘氣的批評驚到,季褚望的目光閃了閃。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少女薄紅飛上臉頰,不自然地咳嗽兩聲,想找補:“咳咳,那個……”
“嗯,現在有點兇。”
“……”
她一時語塞,被異性評價“兇”,這顯然不是一個贊美之詞,除了學跆拳道那會兒有手下敗将這樣說過她後,長大這幾年還是第一次聽見這詞。
“那你告吧,算是給我找了個去處。”
“你!”
面對少女的怒指,男人微斂起眼,眼底的水光已跟着停止流動。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可憐無助,全世界都抛棄了他的表情,和她家那只去天國的楚義一模一樣。
他別是那只蠢哈轉世來捉弄她的吧?
雖然年齡不對,但盛衿霧的心裏禁不住湧起憐惜之情,十六年寒窗修煉成的理智邏輯在敲鑼打鼓,提醒她該遠離這個怪男人,但她就是站在原地,邁不開腳。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由季褚望打破的沉默:“不氣了?我請你吃早飯。”
“氣飽了!”
看着她鼓起的紅潤臉蛋,他散了笑,凝結出一絲譏諷:“IF董事的兒子喜歡你,不高興?何必和我這樣的流浪漢生悶氣。”
盛衿霧斜瞥着他,不為所動地說:“喜歡什麽呀?才見第一次就喜歡。”
他頓了頓,眸色難得的認真:“不信一見鐘情?”
“那是激素分泌異常。”
淺阖起鳳眼,他把皺巴巴的創口貼放進褲子口袋裏,聲音淺淡,如夜霧流洩:“即使是多巴胺作祟,它也很好。”
聽到這句話,少女嗤笑,蛾月眉也随之抖上不屑:“多巴胺邊際效應遞減後,一見鐘情就是笑話。”
“那在盛小姐看來,是喜歡日久生情?”
男人的嗓聲飄至耳裏,明顯冷了幾分,對于話裏突然冒出的客氣稱呼,盛衿霧擠出個敷衍的笑:“季先生,恕我難以與您這個剛認識三天的人分享感情觀。”
“以皮囊看人着實眼皮淺,還是盛小姐高人一籌,季某受教了。”
面對此人這淺略的諷刺,她忍不住回逞嘴皮子:“季先生誤會了,我言下之意是不僅要看皮囊定情,還要久處不厭,譬如經濟就是談戀愛的基本保障。”
被人拿捏了痛處的男人倒也不惱,反問:“那依盛小姐之言,穆弟是久處的問題了?下次如若遇見他,我會婉轉告知盛小姐的難言之隐。”
見她不說話,他又道,“剛才那位老人故意留了信息給你,那小奕根正苗紅,長得也不錯,雖然人腼腆了點,但力氣不小,我手腕都差點脫臼了,就憑這殷實身家,盛小姐不如換個目标?”
說着,男人轉了轉發紅的手腕。
盛衿霧氣極反笑:“活該,誰叫你跑!不跑不就沒事兒嗎?”
見她恨恨看着他的腕骨,季褚望泯了眉梢的冷:“你會罵我。”
跑了一趟下來,她已全身發熱,稍稍撥開緊箍着脖頸的圍巾,才道:“我可看不出你怕我罵你。”
“怕的,畢竟昨天拿了你的錢。”
說到錢,盛衿霧的目光再次投到他手裏捏着的表。
“對了,你這表是在哪兒買的?這個好像是全球限量款吧。”
她對于名表的研究不多,只是葉子家恰好收藏了這一塊,她記得葉子說過這塊表全球只有三塊,還有兩塊在國外,顯然,季褚望這塊很有可能不是真的。
不急不緩戴上表,他食指指尖敲了敲表盤,嗓音似地上凝結的雪塊,悶悶的,帶着幾分不知然的沉重:“假的,被騙了。”
“啊?”
難道他就是這樣被騙得流落街頭了?
細致端詳他幾秒,見他面上完全沒有被戳穿戴假表的尴尬,倒是應了幾分家道中落的落魄,盛衿霧心底升起感嘆:果然宇宙的盡頭還是編制。
“咳……咳咳。”
眼前人的幾聲扯着肺的真切咳嗽傳來,她秀眉一蹙,把袖子裏的暖手寶塞給他,簡短丢下三個字:“跟我走。”
褐瞳外的一圈藍升了溫,季褚望戳了戳手裏暖呼呼的粉色小豬團,跟上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