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元旦前夕。

盛衿霧回家的那天,其實也是他與盛父約好見面的日子。

書房,煙霧缭繞,二人對坐于桌前。

盛明史把備好的幹茶,一點一點撥至茶則上:“聽德耘說,你和很多年輕人不一樣,除了畫畫種花,最愛品茶?”

房門微敞,季褚望可以清楚看見斜對面的卧室,以及那滿牆的獎杯與獎狀,他抿彎唇側,認真回答:“是的,叔叔。”

熱水倒入蓋碗內,待杯壁起了熱度,把溫杯的水全部倒進公道杯,盛明史又問:“最喜歡什麽茶?”

“普洱。”

撥茶進熱蓋碗裏,盛明史扣住碗輕舉至胸前,複又向內搖香三次,緩緩開蓋聞香,道:“倒還是同道中人。”

茶則上剩着的幹茶,成色上好,季褚望目視着,說:“聽父親提起過您喜歡普洱。”

“褚望不用和叔叔兜圈子,”盛明史把溫品杯的水倒進建水裏,睨了眼說話人大衣裏的針織衫,“你今天來,不是來退信物的吧?”

“叔叔,實不相瞞,我的确不是來退婚的。”

茶水入杯,盛明史做了請的手勢:“德耘說你從小到大身正氣清,但話少心思沉,九九可是被她哥寵壞了,伶牙俐齒,性子較為潑辣,你可受得住?”

季褚望左手持杯,右手托底,細細品了小口茶,芳香溢于唇齒,才唇角翹掀,回味道:“小時便有所領教,還望叔叔指條明路。”

“你先告訴叔叔,你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面了?”

“是的。”

盛明史瞅了瞅說話人的衣領,試探着出聲:“你身上這件針織衫看起來很眼熟……”

“九九買的,”稍頓了頓,季褚望唇角生笑,“大衣也是九九買的。”

一口悶氣進胸,不上不下,盛明史撫了撫老花鏡,手指沾染洗衣液的香氣撲進鼻,他不滿地哼了聲。

目底露嫉妒,又不甘掃了眼說話人的針織衫。

不僅是同款,還是同色。

心底忍不住痛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虧他剛才守着這寶貝禮物不讓宋雲秀碰,自己專程手洗又輕揉。

原來只是順道給他買了件。

看來這百年老眼光都給了眼前這位企圖登堂入室,攫取他辛苦養了二十多年的掌上明珠的偷心賊。

杯裏的茶似乎已懂老主人的情緒,也忿忿漾了到虎口。

季褚望見狀,出聲提醒:“叔叔,您的茶……”

盛明史回過神來,仰頭一口飲盡。

和盛衿霧如出一轍的杏眼,眼光迸射,定定望着那衫,恨恨道:“褚望不是已經知道那條明路了嗎?何必再問我。”

鳳眼水漪逸潋,季褚望雙手端起茶杯,溫而有禮:“多謝叔叔,前幾天我托人買了些普洱,他說今日會送到您家,只是小輩的一點心意,希望您喜歡。”

幾罐普洱就想收買他?

好吧,的确是投到他心頭好了。

盛父瞅着眼前準備充分的男人,不輕不重地說:“我家閨女就一條:吃他人之軟,慷自己之慨。”

-

回憶收起,季褚望漸漸攤開掌心,滿手月光,一如那日得到盛父肯定後的皎潔。

他長眸輕眯,周遭已是一片寂靜,方才那對年輕夫婦也不知去向,定焦到不遠處那道落荒而逃的朱紅身影,看着那長而齊的烏發撫觸着少女細如柳枝的小蠻腰。

與十年前如出一轍。

他目光放軟,薄唇嚅動,撥顫這一片清寂。

“九九,小和尚言而有信,來娶你了。”

話音成煙,缱绻升空,剛湮定在這燥燥欲動的良夜,眸中的嬌牽身影轉身,咬着下唇,沖他招了招手。

季褚望擡腳,走到她身邊,壓着步子,随着她的步調。

“你明早回學校上課?”

盛衿霧故意調穩聲線,狀似很放松:“嗯,怎麽了?”

“晚上鎖好門,我不回來。”

積了薄雪的地,疏疏一層。

這話入耳,她的長靴嗤的聲把雪踩到底了。

露出的濕潤地面,硬硬的。

她的聲音也生硬得很。

“為什麽?”

季褚望側目,輕褐的瞳珠凝着她,緩緩道:“我找到了一份兼職。”

這答案倒是令她一怔,盛衿霧忍不住問:“你那份工作要通宵?”

“嗯。”

兩道黑影,并肩而行。

穿過浮動樹影,踏過黃葉皚雪。

她盯着,腦子裏又冒出一連串的問題:“什麽工作?很賺錢?”

等了片刻,見身側的人不說話,盛衿霧難耐地咬了咬唇,戳一腳底下的雪,靴頭瞬間晶透瑩亮:“我懂了,不可言說,對吧?季褚望,我規矩立在前,你可不要幹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情。”

少女的提醒,沉沉有力。

氤氲着威脅。

男人認真聽着,逐漸辨清她的話中之意,月光穿葉而過,印亮了他驟舒的眉梢。

他輕吐三字,給出承諾: “不違法。”

“那好,”聽到他的保證,盛衿霧腳底頓感輕松,提腳踩那幾片被月光照拂的雪地,“季褚望可要好好賺錢還賬喲。”

“知道。”

話音剛脫唇,他身側的少女起了踩樹影的心思,開始左踩踩,右踏踏。

他的影子細長,填補了漏縫的樹影。

少女就這樣,一會兒竄到他影子的心尖,一會兒跳到他的眉梢。

季褚望在後,緊緊凝視着那活潑的窈窕剪影,倏而拉彎唇角。

-

翌晨,天欲雪。

盛衿霧推開卧室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雙眼惺忪起零星水汽。

待完全睜開了眼,見到沙發上端坐着個男人,忍不住叫出了聲。

意識到是季褚望,她叫聲戛然而止,杏仁眼一彎,尴尬沖釋了困意:“第一次看見家裏有人,還不太習慣,嘿嘿。”

男人表情淡然,絲毫沒被這聲猝不及防的尖叫影響,起身走進廚房:“我熬了粥。”

大早上的又喝無味的白粥。

盛衿霧月眉稍蹙,說:“我們今天去外面……”

季褚望把盛好的粥放在餐桌上:“八寶粥,昨天你在超市買的。”

眉端高翹,她倒是覺得不可思議:“你竟然會煲粥?”

他坐在她對面,拿起湯勺,勺面的銀光晃亮他薄涼的唇。

“跟你學的。”

“可是我沒教你啊。”

一口熱粥暖進胃裏,盛衿霧思索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哦,難怪你昨天被我吼了還站在廚房不肯走,原來是偷偷在學藝!”

季褚望挽起衣袖,露出的腕骨勁淨嶙峋,像提筆淺绛的山脈。

“咦?”

盛衿霧瞧着,感到一絲不對勁,不禁咬着湯匙,來回梭巡着他的手,才發現缺了什麽。

“你的手表呢?”

薄唇潤進小口粥,喉結上下動作猴,他才簡短吐出兩字:“賣了。”

長睫驚得連顫了好幾下,盛衿霧重複:“賣了?”

“嗯。”

她連即吞下粥,追問:“為什麽?”

見她似乎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他放下湯匙,一雙鳳眼呷了少許碗沿飄上的霧氣,濕漉撲靈。

“那天下了公交車,你撇下我,我沒車費,只好找個路人把它賣了。”

“啊?”

這麽說,這個罪魁禍首是她?

盛衿霧握緊湯匙,可疑的薄紅從兩頰蹿到耳尖,慌亂生出了一通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那個……那天我不是想……我不是故意撇下你的。”

碗裏的霧氣被男人細長的手指撥開,他輕應:“沒事。”

瞥到他手背上的紅點,她眼底又起了疑惑:“昨晚你不是紮的右手嗎,怎麽左手也有針孔?”

少女的肉粉唇瓣一翕一動,但下唇的傷口明顯可見。

他鳳目鎖着,也問:“怎麽咬破了唇?”

“這個啊,不小心弄的。”

昨晚的心驚不想再憶起,盛衿霧故作輕松,轉移話題:“你要是喜歡帶手表的話,我今天下課後給你買塊新的,保證正品,但事先說清楚,你要百達翡麗那麽貴的,把我賣了我也買不起。”

他垂眼,薄而淡紅的眼皮蓋住裏面的情緒:“不用。”

“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那塊手表與你不搭。”

季褚望擡眼,姣長蕭逸的眼弧上。

一對淺褐瞳孔外,寥寥焰色淡轉濃。

“第一次?”

說話人瞳中的焰啞燃,燒得盛衿霧忘記咀嚼,就愣愣咽下了嘴裏的粥。

滾熱從嗓口堕到胃裏,籲成一團熱氣,燙到了心窩。

她連忙補充道:“去年,在淮京的寺廟裏,你燒香排在我前面。”

鳳眼斂合,他喉嚨輕動,一絲異樣情緒漾湮:“然後?”

“我覺得你更适合戴佛珠。”

傳聞,身上有檀香氣味的人與佛有緣。

所以,她認為季褚望不适合俗物。

季褚望聞言,唇側微不可察地彎了一瞬,倒也不推辭:“那就有勞了。”

“你這人……”

他接過她的話:“臉皮厚?順杆往上爬?”

“不是,”盛衿霧沖他嬌俏一笑,“我是想說,你這人廚藝還不錯,诶,你今天到底是去做什麽兼職啊?”

他回她一個神秘的笑:“保密。”

撅起唇,盛衿霧不滿地攪動碗裏的粥。

心下憤憤決定,下午給他在路邊攤上買條幾十塊錢的手鏈随意應付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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