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山遲遲(三)

姜山遲遲(三)

(十四)

玉笙一連做了四臺手術,中間只喝過難喝的葡萄糖補充糖分和體力。等她揉着脖子從手術室裏出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三點。

值班室被男同事占領,她也不想打擾商遲,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到自己的辦公桌,趴在桌上将就兩個小時。

前塵往事湧入夢境,滄溟主一滴淚掀起洶湧波濤。她向青雲主告別,青雲問她何處去又問她何時歸。

她只答去他在之處,歸時無期。

青雲笑而不語,只在她轉身離開時同她定了歸期,“霞光漫天之時。”

哪一天沒霞光?她好像出生起,确實沒見過。

夢境混亂,畫面一轉又是令人肝腸寸斷的分別場面。她在夢裏痛哭流涕,夢外淚如雨下。

“岱淵。”

這個名字,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多喊幾次,結局就能改變。

早晨七點,玉笙陷入夢魇未醒。商遲嘴角帶着淺淺的笑意,手裏把玩着一個精致的植絨小方盒去辦公室找她。任誰見了都要道一句商先生今天真是如沐春風。

他已經想好要同她說,養金絲雀的籠子已經備好,名字他也想好了,叫姜山遲遲,你的姓氏我的名字。從病房到玉笙辦公室這短短幾步,他竟然連她的反應也想好了。她大抵會笑得眼睛亮晶晶的還藏着一絲狡黠,是他偏愛的模樣又乖又有些壞,勾着他的脖子同他耳鬓厮磨,再別有深意地同他玩笑,“遲日江山麗?”

然後再補一句,“我喜歡。”

而此刻,他站在她面前,見她在夢裏淚流滿面,顫抖着反複喊一個名字——岱淵。

好簡單的兩個字,光聽就叫人肝腸寸斷。

一個王牌特務,人至跟前未醒,答案呼之欲出。商遲嘴角的笑意消失,眼裏那些溫柔的情緒一并清空,他很失望又很于心不忍似的拿紙巾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玫瑰不應該流淚,用刺紮得人鮮血淋漓才對。

精致的絲絨小盒子收進褲兜,他突然又笑,越笑越誇張笑,在自己的病房門口笑彎了腰,眼裏卻都是淚。

他笑自己傻,她根本不愛他。

“她的軟肋是我。”

騙誰呢?

先動心的是他,她才是他的軟肋。愛情這種奢侈的東西,在他們兩個亡命賭徒之間本來就是一場殊死搏鬥,一着不慎滿盤皆輸。他本以為自己大獲全勝,沒想到棋差一着,輸的徹頭徹尾。

(十五)

玉笙是被護士搖醒的。八點半,距離商遲辦理出院過去了一個小時。

“出院?”她皺着眉頭,第一次把情緒寫在臉上,慌張、緊張、擔憂、不可置信,“原因呢?”

“不知道。”小護士被玉笙過激的反應吓到,愣愣地說:“其實恢複也差不多了,可以出院的。”

玉笙不再說話,只眼神飄忽不定急匆匆站起來拂開面前的護士就要出去,“傷口一直沒愈合怎麽出院?”

“我去找他。”

拉開辦公室的門,她被另一個趕來的小護士攔住。小護士猛地擡頭,就對上玉笙通紅的眼,那裏面一瞬間翻湧起的浪花,卷起的海浪将不幸的小魚拍打在礁石上,沉重又絕望。

小護士怔怔看着情緒似乎馬上就要崩潰的玉笙,心裏沒底,只好小心翼翼地問:“姜醫生?你還好嗎?”

還好嗎?她想,她可能要死掉了。

商遲,你個大混蛋!你真以為自己命大?真以為她能把一個心髒停跳三十分鐘的人救回來?你怎麽不問問我,你為什麽不問問我,傷口一直無法愈合?

“去做手術!”她擡手抹掉自己臉上劃過的淚,全然摒棄往日的優雅端莊,擡步就往手術室的方向跑。

剩下的兩個小護士面面相觑,不敢置信,聲音顫抖,“姜醫生的手?在抖?”

(十六)

玉笙從來沒有覺得哪場手術有這樣漫長,她好急,急到最後縫針淚水糊住眼什麽都看不清,急到手抖無法完成手術只能被替代。

她出了醫院一路狼狽狂奔,路上有組織派來的人對她動手,被她一一化解,終于到商公館,頭發散亂,一張素淨的臉全是淚痕還有些擦傷。商遲不在,門衛把她攔在外面。

是個好天氣,她見到了浪漫如玫瑰綻放的晚霞。商遲就在漫天紅霞中出現,黑色西裝筆挺,梳着成熟穩重的大背頭。他優雅利落又冷漠地從轎車上下來,直直往公館裏走,不肯分給她半個眼神。

玉笙的心被刺疼,卻還是鼓起勇氣狼狽又倔強地攔住他,眼睛裏水霧彌漫,“為什麽突然出院?”

她真的好會演,哭一哭,就像快要碎掉的琉璃,讓人忍不住心軟心疼,上一次就那麽騙了他。

商遲只能裝作嫌惡地看她一眼,不帶溫度地拂開她的手就要進去。

命運偏愛同她開玩笑,王牌特務渾渾噩噩一下午沒能察覺制高點瞄準她的狙擊,原本已經進去的商遲卻突然折回來抱住她,替她擋了子彈。

現場一片嘈雜混亂,槍聲驟起。

溫熱的血浸濕她的衣衫,她只來得及用顫抖的手接住他跌坐在路邊,大腦一片空白,淚水不受控制的滾落和血混合在一起,弄得到處都是。世界被按下靜音鍵,她只聽到商遲越來越微弱的聲音,“你心底的那個人……”

“我在派人找了,你等一等……”

玉笙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寒意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她渾身都在不受控地發麻,只有眼淚肆意妄為。

“我心底的那個人是你啊!”

可他聽不見啦。

(十七)

玉笙失魂落魄地帶着商遲回醫院,渾身上下都是血跡,吓壞了所有人。

她好淡定地安排小萍,“子彈擦過左心髒,大出血,盲管傷。準備手術。”

小萍顫抖着聲提醒她,“姜醫生,左心髒中槍……救不了的。”

可玉笙只是機械地重複了一遍。她有一雙好漂亮的眼睛,天生的秋水盈盈,注定要比常人的眼淚多一些,承受的痛多一些。

可,小萍硬着頭皮提醒她,“您的手在抖。”

對啊,手抖沒有辦法做手術的。她看着自己顫抖不停的雙手,有水珠不斷滴落在上面。她開始瘋狂拍打自己的雙手企圖讓它們停止抖動。

手術程序一樣不差,她非常順利地從他的心髒旁取出子彈,縫合好傷口,然後她問:“病人心率。”

“零。”

她很生氣地看着小萍,語氣加重,“病人心率。”

“零。”小萍哭着回答她。

三角針從她手中脫落,水汽瞬間糊住雙眼,她看着毫無反應的儀器,又捏住小萍的肩膀厲聲質問,“怎麽可能?手術很成功!”

小萍泣不成聲,“姜醫生,商先生早就死了!”

“不可能!”玉笙立即反駁她。

她重新握上手術刀要再做一次手術,被同事們攔住。

好像一只在籠子裏掙紮的困獸,除了嗚咽嚎叫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于事無補。

(十八)

漫天紅霞,殘陽如血。玉笙從那精致的小盒子裏取出一枚戒指,裏面夾着一張小紙條,是商遲龍飛鳳舞的字跡——姜山遲遲。

她舉起那枚戒指端詳許久,問床邊安靜躺着的人,笑得溫柔,“商遲,我是不是欠你一句,我願意。”

(十九)

青雲踩着漫天霞光來接她。她只是靜靜垂眸,手中摩擦着一枚子彈,像陳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是我害了他。”

霞光照的子彈發紅發亮,就像染紅她衣服的血漬。

“我把命換給他,有了心跳停止三十分鐘後複生的奇跡。”她冷得打顫,“又在兩個月後親手将他推向死亡。”

“如果我不去找他……”

太冷了,眼淚都要凝結成冰。

“人皆有自己的命數。”青雲這樣講,他還是那個無情無欲的上古主神,帶着悲憫的目光看待萬物蒼生,“你改閻王的生死簿,替他索要來本該不存在的兩月壽命,應該知足。”

“今日該死的,本是我。”玉笙捏緊手中的那枚子彈,緩緩閉上眼。

“姜玉笙,商公館前街,中槍,死于民國十二年五月三十一日十八點整。”青雲如實告知,“滄溟,同我回去。”

“細細想來,我欠了他三句話。”

第一句,除去君身三尺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第二句,我不怕痛的,我喊得那樣厲害,不過是想讓你哄哄我。算來,是我騙了你。

第三句,我心底的那個人,至始至終,只有你。

(二十)

“她将畢生修為傳與我時,我窺得她的一些記憶。”朝煙道,“有人陪了她五萬年,無一日倦怠,哪怕她從未回應。所以,她不同我講話,不過是習慣了。”

“她騙他怕疼,所以那人生生承受金光電母一鞭,卻舍不得她痛一點。總歸胳膊擰不過大腿,且不如騙了她,少痛一點。”

“他的話是騙李副官的,他是真的要養金絲雀。”朝煙哽咽,“是他先動了心,想要保護她一輩子,所以準備好房子、戒指同她求婚,把她藏起來,讓人找不到。”

【全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