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隆冬之際節禮最多,冬至、除夕、元旦、元宵。這四個大日子卓思衡都是在山中古剎度過的。

近兩個月來他跟随僧人晨鐘暮鼓的作息像在家一樣自在舒适,學習疲累時就去寺廟的田地裏轉轉散心,偶爾還去聽聽卻塵主持的法課,其間他發覺佛法能夠靜心,于是借了兩本佛經當做閱讀間歇的調劑。

卻塵很喜歡這個勤勉安靜又随和的年輕人,經常拿自己的上好檀香送卓思衡讀書時焚燒凝神,他來聽法課時,也會額外多留他一會兒談論佛心佛性。卓思衡談吐頗有見地和慧根,住持覺得他是有明心見性之根基的,如此聰慧的人來洗石寺暫住也是深具佛緣,更是照顧有加。

年後至元宵這段日子範希亮和佟師沛都沒時間拜訪,卓思衡就悶在寺內專心研讀,待到正月将過,範希亮來了兩次,兩人換了這些天的文章相互品評,又說了許久的話,範希亮交待卓思衡很多自己上次省試不成功的教訓,以及入貢院的準備,卓思衡也講了些自己從父親處聽來的省試小竅門,二人依依惜別時,尚覺都有未交代完的事情,只是天色太晚,實在不能久留。

而他們再見之時,便是省試當日。

貞元十一年二月七日,禮部貢院省試開試。

卓思衡還是背着自己的鹿皮囊袋,在一衆箱籠置物的士子之間顯得特立獨行,仿佛是什麽新潮流的引領者。

貢院卯時一刻開封條,此時座次列榜已然張貼出來,榜前大多是親随小厮打扮的人張望完急急跑回旁邊等候的馬車裏告訴真正的考生與家長,但像卓思衡這樣的就只能自己墊腳看了。

省試人數比解試可要多了太多,卓思衡找了半天才看見自己是思字間。

這時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為看得人太多,起初卓思衡還以為是擠到旁人,于是趕忙讓開,但肩膀上又被輕輕敲打後,他回過頭,看見範希亮标志性的溫暖笑容。

範希亮臉頰凍得通紅,只有範永一個人跟在他身後,卓思衡本來想問表弟怎麽是一個人來的,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

“表哥,我家馬車在街對面,找到名字了我們去暖暖。”範希亮笑道。

貢院前街停滿馬車,卓思衡随範希亮鑽進他家的馬車轎廂,裏面果然暖和許多,但卻除了他們也沒有旁人。

範府怕是沒有人替範希亮擔憂奔波的。

卓思衡想,幸好還有自己。

他剛一坐定就從鹿皮囊口袋裏翻出一個冒熱氣的布包打開,裏面墊着的幾片幹蘇葉上有兩塊乳白色圓形糕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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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咱們一人一塊。”卓思衡說道。

“廣寒糕?”範希亮詫異極了,“我方才路上沿街沒買着!本來還想給表哥帶一塊,誰想哪裏都在排隊,我又怕時間趕不及。”

他拿起一塊塞進嘴裏,咽下去後說道:“表哥居然還知道這個彩頭?”

卓思衡的也已經一口吞掉,他笑着說:“我爹從前講給我聽的。”

“那你是在哪買的?”

“我自己在寺裏借了廚房做的。”卓思衡看範希亮的嘴長得比剛才吞糕時還大,十分有成就感地打口袋裏變戲法般又掏出一個不小的輕便蒲編食盒,“這也是我做得五香糕,給你多做了一份,你帶進考場吃,我爹說過,五香糕頂飽香甜養胃補氣,當考試的餐點吃最好,比幹糧餅子強得多,我照着查到的菜譜買了材料自己昨夜蒸出來的,你拿着。”

其實卓衍從前講五香糕的好處時,卓思衡并未放在心上,考試前只是想着做一點帶着父親說過的吃食入考場更覺心安,誰知道看了五香糕的配方後他忽然意識到這東西确實有一定科學依據在裏面。

五香糕需要用白糯米和粳米二八分,混合芡實、砂仁、白術、茯苓、人參五種材料磨極細過篩後的粉末,用麥芽糖滾湯拌勻,最後上鍋蒸制。

這裏面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而碳水本身是大腦動力中樞神經膠質細胞的運作能源,尤其是維持人體平衡、注意力和視覺穩定性的前庭系統對人體內的碳水化合物水平最為敏感,保持足夠的碳水化合物可以讓大腦時刻狀态滿格,全情投入思考。而在肌肉和肝髒中儲存的糖原,也是維持身體保持活力狀态的關鍵。

五香糕裏豐富的碳水化合物——尤其是像麥芽糖這種優質雙糖攝入源,他往裏倒的時候一點也不心疼。

卓思衡多希望科舉能考這些,他現在還能閉着眼寫出碳水化合物的分子式。但他沒有選擇,只能一會兒進去乖乖握筆寫好文章。也不能把這些科學知識教給範希亮。

不過他的五香糕只是低配版,因為沒有錢買人參,只去藥店買了點人參須磨好的參沫代替,這個便宜,他用得起。

範希亮震驚了,他一直受到的教育是君子遠庖廚,表哥是他見過的當之無愧真正君子,然而卓思衡一副廚房老手的模樣讓他陷入混亂……可是那個五香糕,真的是太香了。

似乎知道表弟在想什麽,卓思衡豁達笑了笑說道:“我在家鄉要養活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不會做飯哪行,生活面前,聖人的大道理或許不能違背,但小道理嘛……有時候也得讓讓路。”

“表哥,你好會講道理!”範希亮此時的眼神已經是明亮又閃爍,“我覺得,你比聖人還會說服人!”

“胡說!”卓思衡被他逗笑了,“一會兒考試卷子裏還得寫文章拿聖人給你的觀點撐場面,現在就把聖人抛在腦後還早了點。”

二人說笑之間,時辰便差不多了,範希亮在令字號房,兩人離得很遠,最後拜別時互相共勉一番,分道揚镳各自尋次序站好。

近千名士子齊聚,禁軍牙将裝束的人在隆隆鼓聲中撕開貢院門上封條,随後與與負責考試紀律的貢院主判立于門前太祖所書“為國求賢”匾額之下,宣畢後,讓開貢院正門前路,士子以此道入院。

卓思衡這次入門前沒有回頭。

檢查還是和解試一樣,只是又多一輪複查,把戳爛的吃食再戳得更爛,鋪蓋衣物也細細再驗,卓思衡的鹿皮口袋都被徹底反過來看裏面有沒有小抄。

卓思衡這次有了經驗,他帶了個湯匙,切碎的糕餅可以舀着吃。

省試結保是三人一保,臨近座位相互為作保,只是卓思衡都沒看見左右兩側的人,便被關進鴿子籠似的廊屋裏。

還是先磨墨,再想別的。

省試依舊大戰三日,策、論、詩各一天,與解試無異,只是省試試卷上的封條蓋有禮部貢院之印,卓思衡覺得這省試可謂儀式感拉滿,考起來真帶勁!

——這是沒有看到應策時文考題的卓思衡。

當他看到考題後,他的第一反應是想去砸門,高喊放他回家。

這位曾大人不想要命無所謂,可他卓家還有一門家小,他不能死!

考紙上赫赫寫了此時朝野內外最火熱也是最禁忌的話題:

當然開頭引經據典是必不可少的。曾大人表示《史記》和《漢書》都有《循吏傳》的單獨篇章,循吏就是良吏,是歷代帝王最渴求的人才,可是大家翻開《史記》看到,太史公只列了五人,都是先秦人才,而班孟堅的《漢書》列了六個,一個文景帝時的人,剩下五個都是宣帝在位時的人才。後人認為這是他們對良吏的标準不同造成的,你覺得是這樣麽?那你心中良吏的标準什麽?好了,讓我們轉向現實話題,如今聖上剛剛立了太子,你們還是為了這件喜事開恩科有了答這張卷的機會,所以請回答,你們會給咱們皇上推薦什麽樣的人才入主東宮輔佐他的太子?你的理由?

一月十八,尚在數九寒天,卓思衡的後背卻能感覺到汗水的潮熱。

這問題,或許別人答無所謂,但對于他這個戾太子案罪臣的後人,提筆便是一場和自己的較量。

他是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如果說實話,那他覺得,像他祖父一樣願意為太子去死的那種,才是真正的太子良吏;如果說假話,他有一萬句的假話能講,可是真的要這樣說嗎?

考場安靜到落針可聞,想必人人都在專注作答,對于這些十年寒窗進入省試的精英,想要總結出一套自洽的為官選官的書面邏輯其實不難。但對于卓思衡來說,卻是一道真正的門檻,橫亘在他的未來和他的良心之間。

“其實,有時過度揣摩上意也并非是好事,心聲自有恒言。比如科舉文章,與其想哪些能寫哪些不能,寫出來的就未必是可高中的好文章了。”

卓衍溫和的聲音自他心底響徹。

“你個性醇和故而不愛作鋒銳之言,往往文章文脈清晰明快條理暢順,卻少些芒刺,但知子莫若父,你心胸中有一把從未出鞘的刀,雖不做強烈的主見言語,卻自有一份決斷的冷靜。不過還是要切記,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到了真正需要你展露自己的時候,一定別再諸多顧慮,若是考題尖銳,你就銳過其問百倍答之。”

卓思衡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對啊,自己在焦慮什麽呢?既然這個問題鋒利無比,那他或許就是想要個能碰撞出火花的答案,也要一把鋼口堅韌的好刀迎上去才能電光火石。

抛開自己的身份,用強烈的心聲指引筆觸。

進退無礙,謂之自在。

卓思衡睜眼提腕,寫下自己省試應策時文答卷文章的第一字第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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