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開篇依舊遵循閱讀題原則,先寫材料再延展觀點,卓思衡寫這種開篇不可不謂得心應手。他寫出太史公評價良吏的角度來自“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認為遵守、執行貫徹國家法度是良吏最重要的評判标準,班孟堅則認為“所居民富,所去民思”才是循吏的關鍵所在,頗有孟子宏論的風采。

卓思衡此處轉筆,寫出他自己的見解:在他看來,這二人的觀點看似分歧,但卻都是忠誠的體現,所謂忠誠就是終于國事,法度和人民都是國家的根本,以此二者判別良吏,就是根據國家的利益來衡量官吏的好壞,因此做官就是要忠于國事,為國而憂勞。這也是本人心中良吏的真正準則。

那麽問題來了,我按照這個标準給太子選良吏,會出現什麽問題呢?第一,會造成誤會,有人會覺得忠誠于太子比過忠誠于皇上是僭越犯上,其實大錯特錯。太子又何嘗不是國之邦本?否則歷朝歷代為何會這麽重視太子的廢立?忠誠于太子就是對聖上決策的肯定,對國家根本的維護,其實是一回事,只是很多人樂于混淆這兩點,仿佛抓住什麽關鍵的話題,沒完沒了做文章,這種人就不适合進入東宮輔佐太子,更不适合在朝中輔佐皇上。

“此輩非事儲之才,亦難事聖,遑論事國?”

好的,罵得夠狠,卓思衡覺得心裏很痛快,好像替他爺爺和老子出了一口二十年的惡氣。

但還沒罵夠。

他再蘸筆勻墨,繼續寫道:

第二點,要看時代背景給我們提供了怎樣的人才選擇來配套此時的政治氛圍。讓我們回到史料,班孟堅的《漢書循吏傳》列舉了三個朝代官吏所處的政治氛圍,孝武皇帝外攘四夷,他是猛男,于是用猛臣,朝野內外的氛圍也是奮發剛強的;孝昭皇帝沖齡踐祚,朝政是霍光說了算,但那時有更寬容的輿論環境,比如賢良可以入朝與帝國中樞的官吏讨論國事,才有了《鹽鐵論》流芳,總之是比較安穩過度的階段,也給民衆打下了穩定生活的基礎;孝宣皇帝就不一般了,他見識過真正的民間疾苦,所以事必親躬,希望能為百姓謀福祉,為天下官吏的表率,在那個時期,官吏都同心同德,共創中興。以上史料我們得知,政治氛圍往往能決定時代的走向。而東宮的氛圍其實有時候和朝野的氛圍相輔相成,皇上希望怎樣培養太子是非常重要的,皇上對國事的态度也是非常重要的,東宮的氛圍不能和大環境有差異,否則就會營造出不和諧的論調,致使猜疑産生,動搖國本。

“禍歧望氛,疑窦兩生,亂國本之始源也。”

卓思衡寫完自己讀了一遍,心想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有瞎子看不出來他在寫孝宗廢戾太子的原因吧?

第二點寫完,第三點也在心中醞釀好了,他一氣呵成向論點核心發起猛攻:

第三點,國家需要什麽樣的太子才是最重要的。這點光是聖上明白沒有用,滿朝文武明不明白才是關鍵。有時候皇上明白,但架不住官員裝糊塗,也有歷朝歷代哪個皇上就不明白的,那官員再明白,也只能勸谏,結果未必盡如人意,只不過為了忠實于國事這也是臣子的必須盡力為之的義務。如今我朝正待中興,朝堂之上需要敢于思考怎麽突破的官吏,東宮之中也需要敢于思考如何為國事培養真正能秉持聖上理念的官吏,這樣的人輔佐太子,可以使得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共同為美好的未來朝發光發熱,而不是将時間浪費在猜忌黨争之上,讓後來者不能專心好好搞事業,還得先清理戰場澄明吏治再投入國事。

“先者僭祚而後者憂勞,奮補不及蠹蝕久空,難繼也。”

他頓筆後連猶豫都沒有,又補了一句:

“此事已有先鑒,實非妄斷。”

很好,很好,該結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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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就很容易了,複述一下自己“為國事”的核心論點,返回母題的史料,以太史公和班孟堅的觀點再次扣題,結束。

卓思衡寫完後有直抒胸臆的快樂,只是可能是太累,眼睛有點模糊,他揉了揉,還是感覺四周有點暗。

不對勁。

小小一方天地裏很難感受時間流逝,然而擡頭往簾下探看,又聽暮鼓伴随肚腹饑腸辘辘敲響第一下,卓思衡才猛然發覺已快到結束時間。

而他還沒将文章謄抄到考卷上!

本朝科舉嚴禁繼燭,不但考生不許帶蠟燭入場,前朝的夜答特賜三支火燭慣例也給廢除,因而四十九遍暮鼓後,考生便會因為天黑無法繼續作答。

卓思衡進入瘋狂加速狀态,磨墨的動作跟上發條沒有什麽區別,展開考紙,走筆謄寫,總算當太陽徹底落下黑暗淹沒全部字跡前将文章抄寫完畢,他終于長出一口氣。

而後便是頓覺渾身酸麻,尤其是胳膊,幾乎要擡不起來,方才連帶緊張加連續書寫,身體真的有點遭不住,勉強吃了點東西,腦袋暈沉沉倒下就睡。

幸好是家裏帶來的皮絨毯子足夠抗風阻凍,第二天除了鼻子臉凍得發紅腦門發木以外,最重要的手腳都還算舒适。

而聽起來隔壁兩位“鄰居”狀态都不怎麽樣,一個受凍咳嗽,一個受風打噴嚏。

清晨分發淨水,漱口洗臉吃過東西後,來到第二天的“論”戰環節。

論題相對而言較為簡單短促,有點像是問答題,多與律法、經義和國策有關,這是卓思衡認為的不失分題,也就是考卷中前面那些鋪墊問題,只要有認真按照所學內容回答,便不該丢分。

只是解試的問題不過五道,時間充裕尚有餘裕,然而省試有十五道之多!卓思衡算是思維比較敏捷作答較快的那一類考生,這次又是暮鼓敲到最後十下才答完的。

如此一來,他第二天結束時便已疲憊至極,渾身酸軟又在號間裏不得解脫,只能繼續蜷曲身體縮在寒夜一角,頂着隔壁的噴嚏和咳嗽聲昏迷般睡死過去。

睜開眼終于是最後一天了,但這一天的卓思衡可沒了頭天寫策論的精神頭,他眼睛睜開都已是勉力至極,渾身僵硬,在座位上抻扯幾下胳膊就算他這些天除了寫字磨墨以外的唯一活動了。今天他食欲極差,但強迫自己吃了好些,想着最後一日考“詩”,萬不能懈怠,于是拿冰冷冷的水抹了一把脖頸,激得他整個人都要跳起來,從大腦到神經中樞徹底蘇醒,調整至備戰狀态。

試題分發,拆封見問:

作詠史詩,限五言律,典故限前四史,韻押十三元。

卓思衡想是不是皇上最近特愛看前四史啊,怎麽從解試到省試,都和這幾本較勁呢?

他別的詩其實都很一般,也就詠史詩用些典故還算工整,只是限典還好,前四史他也是能娓娓道來的,限韻可就難上加難了。

卓思衡用了十幾張草寫,才最終定稿,再删改推敲幾字,終于謄寫完畢:

殘碑拭前論,月照茂陵原。

盛有蘇張去,興知衛霍還。

中郎豈獨轸,張尉更孤轅。

漢壘今烽燧,桃薪豈複燔。

好像落下最後一筆就是他全部力氣的殘餘,簾外官收卷時,他的手都在抖。并不是怕和擔心,而是仿佛一張紙都拿不住了。

終于,為期三日的省試結束,夕陽挽緊餘晖,貢院大門再次拆封洞開,只是此時由裏面出來的都已是沒了人形的士子,三天前各個風華正茂的拿雲少年,此時一個比一個面似菜色活似喪僵,挪移着癱軟無力的腳步,一點點、一點點将已是耗盡心力腦力體力的身軀拖過貢院門檻。

來接自家考生的人都必須在界線外等候,不能越雷池一步。眼見要死的考生步履維艱,都恨不得沖上去趕緊拖進車裏帶回家急救。

卓思衡解試出來的時候還有力氣自己走,省試則筋疲力盡,之前表弟讓他坐自家馬車一道真有先見之明,現在讓他走到京郊,大概他就直接去見父母彙報考試情況了。

範永一直在焦急等待,他先看到卓思衡,待其走過界限後趕緊沖上來半扛半推扶到車前略坐,然後又去尋範希亮。只是一直沒有看到。

卓思衡頭暈眼花,喘息之間聽見嘈雜呼喝,餘光晃蕩見佟師沛被倆個家丁打扮的人各架住身體一邊,像被綁架似的拖回走,前些日子還笑鬧無忌活力無限的少年,此時跟死了沒有區別。只是到他家車前時,上面踉跄着下來一個老人,扶住佟師沛,臉上的心疼焦急溢于言表。

卓衍跟卓思衡說過,一般世家是不興父母出面來接應試孩子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做官,難免別頭避嫌,父親自然不會來,而考生也有愛面子的,比如他,當年他死活不讓自己母親來接,生怕被人說閑話。大多家裏來的都是同輩的兄弟或堂表親,有些祖父母疼愛孫輩,也有來接的,這便是人之常情,無人置喙。但其實自己孩子來考試哪有不擔心的,只要是家在帝京,那不在貢院也在宅邸門口翹首以待,後來許多父母實在放心不過,也是來接,只是會偷偷躲在馬車裏不下來,讓家中下人接回來到車上再好好疼看一番。

那個自車上顫顫巍巍下來的老人想必就是佟師沛的爺爺吧。

其他士子除了那些遠道而來的,剩餘帝京中有暫居之所有家眷陪同的,都有來接,好些上了年紀的女子見自己的兒子孫子這樣出來,也都哭着下了馬車又是心肝又是我兒地呼喚,而那些始終在車裏不肯露面的父母,下人給士子擡進去時,總能看到簾子裏伸出一雙官服衣袖,用有力的手将不省人事的士子接入轎廂。

如果父親母親還在,看到自己此時的模樣,一定會很心疼吧。

卓衍定然不會安穩坐在車裏,一個科試他都坐卧不寧,更何況省試,他必然是舍得出去面子來心疼兒子的,而宋良玉想必也是早已落淚,用她溫柔的手來抹自己額頭的汗珠。

可是,卓思衡已經只能靠想象去重鑄這些未發生的天倫,他如今沒有依靠,必須要去做別人的依靠了。

他羨慕佟師沛,羨慕所有有人來接的士子,羨慕向他們伸出的每一雙親人的手。

而自己的表弟,父親健在,此時也是恍惚着一步一拐,被範永拖着才能前行。

卓思衡趕忙上去攙住表弟,範希亮看見他,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來,似乎是想叫一聲表哥,但動動破皮的嘴唇已是極限。

卓思衡同樣虛弱地搖搖頭讓他什麽也不必說,兩人在範永強壯身軀的扶持下,才雙雙進了馬車,漸漸遠離身後的嘈雜,朝範府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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