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教育改革試點單位的反饋很快就傳到卓思衡處。

不過反饋的不是政策實施者羅雲珠,而是卓慈衡。

在佟師沛的喜宴上,卓慈衡交到好幾個同年齡的閨中好友。因赴宴女眷大多都是武将之家,教養女兒也都看重果敢堅毅的品格勝于詩書靜妍,故而幾個姑娘和她們的母親都欣賞慈衡既能大方爽利又不失周全禮數的品性,紛紛主動結識。

其中有幾個也算頗有威望的門第,與宮中往來甚多,這天慈衡本收到邀約與兩位好友同去大相國寺內苑賞花,其實她并不怎麽愛花花草草,家裏的後園雖說被她占領後也種上許多卓思衡都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但那些花草每個都有明确的藥用價值。卓慈衡是聽說了好些名貴的藥材都種在大相國寺極少給人參看的後院,于是才欣然同意共往。

當然她的那些朋友也不是真的為了最後的夏花流連感傷,用卓慈衡的話說,有借口出門,傻子才不用呢!

但她去得快回來得也快,到家便換掉出門的整套精致裝束,只穿日常舊衣,又跑到後院去侍弄藥材。

卓思衡今日休沐,正在涼閣加班,看見慈衡剛出門就回來,奇道:“妹妹,你不是說和兵馬司副都指揮使家兩位千金去大相國寺了嗎?”

“別提了。”慈衡剛回來一會兒就已經滿手是泥,頭也不擡道,“雲佩妹妹被和馨郡主叫走了,聽說郡主被她娘狠狠罰了,如今正在家哭着鬧着不肯吃飯呢。其實不過就是在內書廷被師傅罰了,多大點事兒能鬧成這樣。”

和馨郡主是颍王膝下愛女,颍王薨逝後,皇上念及當年叔侄照拂之情額外給她賜了自己的府邸并外加禦賜親書匾額,雖然她如今還是住在王府侍奉在母親身側,尊貴卻是郡主當中獨一份的。

聽到是和內書廷有關,卓思衡立即放下毛筆,走下涼閣追問:“怎麽個罰法?”

慈衡擡頭笑道:“她們那個師傅,聽說人很冷淡但還算随和,從來都随着學生鬧也不多言,不知怎麽前兩天忽然想起來考校,結果那些和皇族沾親帶故的女孩一向不把她放在眼中,哪肯買賬?除了極個別認真讀書的,其餘差不多都是亂答一氣。誰知那個女師傅也不生氣,竟讓她們去找自己親娘閱卷簽字,那幾個哪肯啊!”

羅元珠果然掌握了精髓!就是要不着痕跡突然襲擊,這是高中班主任必備的戰術技巧!卓思衡聽得起勁兒,幹脆搬下來個藤墩再拿兩杯茶,一杯給慈衡潤嗓,一杯自己邊聽邊喝。

“那女師傅真的厲害,居然一個個拿着卷子去到學生家裏拜訪,聽聞是皇上指派的宮中女史到訪,還是教自家孩子的,哪家敢怠慢?于是那些娘親看了自己女兒那狗屁不通的卷子……”

“不許學朱五叔說髒話。”卓思衡打斷正說到興頭上的慈衡。

慈衡嘿嘿一笑蒙混過關,換了說法繼續道:“女師傅連連道歉,說自己枉受聖上器重,竟不能教好金枝玉葉,進學一年有餘只得這般學問程度,她除去謝罪再無他法。果然那些王妃和當了娘的公主郡主們都氣得冒煙啦!拉來自己女兒當場就要道歉,有幾個脾氣急的,甚至還動了家法呢!”

诶呀,體罰教育,這個就不太好了。卓思衡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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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其實哪是為學問,我看都是為了面子罷了。”慈衡将茶一飲而盡,空盞遞給哥哥,一面繼續彎腰去除雜草一面說道,“那些人家出入宮中有頭有臉的,要是自己女兒有違皇上內書廷承教的目的學問不精,怕是每每應酬時都擡不起頭來,更不好拿出去攀比,像是她們家教有問題一般,所以才這樣着急,倒也未必真是為了孩子的學風與上進。”

慈衡的話确實說到卓思衡以此為手段的真正目的上。

從根源解決問題,往往切入點未必是問題本身。

他開心得摸了兩下慈衡滿是汗的腦袋瓜,讓她繼續忙,自己則懷着運籌帷幄收效甚巨的自得之心回了涼閣。

卓慈衡心裏奇怪,自己哥哥平常不愛聽這些家長裏短的事,怎麽今天倒打聽起來?

回到書房,卓思衡提筆卻沒有落下,而是細想其中要點。

雖然他只和羅元珠說過幾句話,但看她教學生的用心和自身的學問都是過硬的,必然能用好他的方法,其實要是在外面的閨學裏教官宦人家的女兒,羅元珠倒也不用發愁,也只有這些天潢貴胄之女敢怠慢羅貴妃的妹妹,其餘人家大多追捧都來不及。

只是卓思衡沒想到,沒有多久,連皇親國戚也不敢再怠慢羅元珠了。

因為她的姐姐羅貴妃再度診出兩月餘的身孕。

自她入宮誕下一子便已是寵冠六宮的恩榮,如今錦上添花,後宮之中再無風頭出其右者。

因有着身孕,九月的天子秋獵羅貴妃便不好伴駕,誰知她卻向皇上表示,希望腹中孩子無論男女,都能習染他們父皇的英武氣概,聽得皇上龍顏大悅,直說羅貴妃必是要同去的,叫帶上全部太醫,再選宮中有照顧孕婦經驗的老嬷嬷陪伴便是了。

但皇後卻被留在了宮中。

為了此事也有人上表不妥,皇上卻表示宮裏好些事情都要皇後盡心他才放心。

皇後什麽也沒說,其實她就算說了,如今沒了外戚在朝中,她的話也未必傳得出來。

倒是太子這次卻被皇帝主動帶上。可能就是因為這一點,朝臣也覺得差不多得了,于是就只剩廢後這種流言的揣測暗中肆虐,其餘表面上的言語都銷聲匿跡。

作為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是必須要去協助皇上處理日常公文的,曾大人讓他務必謹慎再謹慎,這次秋獵禦駕開拔前一個月就如此多紛争,只怕出發了也未必太平。

後來卓思衡回憶起九月二十一日秋獵出發當日,深覺世事往往是以分外風和日麗的方式展開未測的難辨,人力豈能預知?

天子九月秋獵綏州是自太祖社稷開國以來的定例。昔年太祖英武雄昂起兵于草莽,自麟州龍興,揮師西去,于綏州太蒼原以五萬勁旅大破前朝三十萬守軍,掃定西北疆土,免去南下成就霸業的腹背之擾。

後六合八荒盡入皇圖,坐擁天下的太祖再臨太蒼原,彼時秋草未黃,仍見當年鏖戰之後遍地殘械墳茔,□□感慨功勳霸業與當年煊赫,又道幾十年夢回卻恰似爛柯黃粱,唯有歷代後人勵精圖治,方能不醒帝祚長夢。遂命人于綏州太蒼原修築行宮,傳旨後世本朝歷代君王,文治安世之餘務必韬奮武德,每年九月率領文武國戚秋獵于此,賞有功卒軍無論尊卑,祭祀太蒼一戰亡魂不忘建功之白骨,武仁并恩招撫天下民心。

就連英宗這位出了名低耗能靜置型皇帝,每到九月都不得不跑出帝京帶着大隊人馬來綏州太蒼郡受罪,否則便是不敬祖宗,那可罪過大了。

本朝天子亦是好靜不好動、好文不好武的文人清氣,而他每年九月卻都積極籌備秋獵,且親自參加。卓思衡覺得,在做社稷子孫表率上,他的領導從不甘心落在仇人老爹景宗的後面。

秋獵不只是武将的盛會,朝廷一半的文官都得跟去。要知道秋獵一獵就是一個月之久,圍繞在皇帝身邊的領導班子總不能閑着,日常政事要議,若有緊急軍情也是要特辦處理,因此中書省只留下幾個不便走動的老臣工看家,其餘人等一概随駕。

卓思衡也不例外。

禦駕出發當天風朗氣清,尚未紅黃的秋葉招搖在路側密林之間,浩蕩數千人的隊伍緩緩行進,自中京府沿沛水西來的方向,橫穿豐州,足足十五天路程才抵達綏州太蒼行宮。

修整兩日後,圍場來報,禦駕行轅大帳已得居妥當,聖駕可往。

卓思衡從小長在北方,多見密林荒原,抵達秋獵行轅時卻也被西北之地的草原壯景初懾,再移不開眼。

太蒼原水草豐沃,油綠色的草海秋時仍濃,遠處雁山高低起伏于碧空之下,舒張山林茂密的蒼蒼肌理,目光所及皆是皇家禁闱獵場,無處不在的恢弘氣象昭彰皇權的至高無上。

其實天下又何嘗不是權力的獵場。

卓思衡遙望壯闊景象,思維卻是更渙散奔逸了。

因數日舟車勞頓休息不足,曾大人和白大人等翰林院老臣皆是疲敝難堪,皇上體恤文臣辛苦,頭兩日先安歇在各自帳中,先讓侍诏們照常秉公。雖然來了這麽遠的地方,但工作還是那些工作,卓思衡做皇帝助理快三年了,早就得心應手,每天又和其餘同事輪班,倒比在帝京時一入宮就是一天更得清閑。

這天傍晚他的倒班結束,走出禦駕行轅大帳,行走過一排排繁複交疊的勾連帷帳,自金鈴垂縧之下得見正西落豔陽高天,卓思衡頓覺心曠神怡,只停下來駐足。

猛然間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回頭一看,原來是勇鄉伯的世子、趙蘭萱的堂兄趙霆安。

“昨天找你你說沒工夫,今天都有時間在這望天了,可別說忙!”

趙霆安自婚宴上被卓思衡灌醉,自此對文官的态度大有扭轉,對卓思衡也是相逢恨晚不能日日把盞。他年紀輕輕便任禁軍兵馬司都虞侯,又是勇鄉伯世子,自幼在軍營跟着他爹長大,為人最是豪氣幹雲不拘小節,自抵達行宮後便每日找卓思衡去與他那一班禁軍兄弟飲酒,卓思衡總以第二天要公幹為由推脫,今日竟被他堵住,當真失策。

“你不會是想報婚宴上的仇吧?”

卓思衡在夕陽下眯着眼睛時,竟好像只狡猾的狐貍在打量獵物,看得骁勇小将也有點瑟瑟,趕忙捶他肩膀一下:“怎麽?還不許我找回場子了?”

“娶你妹妹的是方則,又不是我,你偏和我過不去幹嘛?”卓思衡哭笑不得,他和趙霆安見過幾次,知道對方個性,說話便也直來直去。

“那小子當這麽清貴的差事,連秋獵都不來的,再說就算他能來,我也得讓他告假,新婚燕爾,不在家陪我妹子,往外跑什麽跑?”趙霆安因素日勤懇操練的原因,臉上呈現出健康的麥色,笑起來露着雪白牙齒,看着便青春洋溢十分有五陵少年的慵懶和不羁,“婚宴那天你多威風,連我這個娘家兄弟的面子都灌沒了,我不報仇,以後怎麽在衆兄弟面前混?”

卓思衡挺愛聽這小子幹脆的說話勁兒,聽完幾乎就要笑出聲來:“你們禁軍的面子原來都是這麽找的?欺負我一個小小文官也太不體面了。”

兩人說着說着已行至軍曹的馬營附近,此處往來便都已是武将士卒和歡快的馬匹,人員少了許多,趙霆安這才低聲道:“其實也是想和你說一句,我那妹夫來前跟我千叮萬囑,說要我照顧你點,他爹覺得此次秋獵恐有些麻煩,也是讓你禦前伴駕謹慎為上。”

卓思衡已知秋獵前的風波,又從來穩重,并不太過焦慮此事,但聽到好朋友與其父都提自己憂心,胸中暖意流肆,僅有的一點擔憂也幾乎要被沖散了。

“放心,我有數的,你在軍中也要多留心。”

卓思衡真誠拱手相謝,卻被趙霆安不耐煩按下道:“除了幾個軍治監回來的刺頭和州府軍的廢物,我哪有需要小心的地方,我們兵馬司不比殿前司日日在官家眼前晃,倒是你,多擔憂一下自己就是了。”

秋獵要事,北地各重要關隘駐軍皆要共襄盛舉,本朝地方駐軍為州府軍,勇武善戰自是不如三府禁軍般精銳,然而雄關重峙地理要沖歷來布防重兵,皆是軍治監管轄下的最為骁勇的駐關軍,可謂兵精将勇能征善戰,從來禁軍在秋獵時都在他們手中讨不到功勞和便宜。

“軍治監的駐軍主将都來了?”卓思衡心想昨日他還在禦前聽說有幾處北地偏遠邊關的武将要明後天才能抵達。

趙霆安勾着卓思衡的肩,嘴裏叼着根随手拔下來的草葉,懶洋洋道:“最讨厭的那個來了。”

卓思衡正想問誰這麽讓人讨厭,卻見趙霆安朝一個方向極不情願地努努嘴,極為嫌棄地一口吐掉草葉。

他順着望去,只見幾匹高大慕州良駒之上騎着漆黑重甲軍士,猶如一幢幢半截鐵塔正緩緩朝他們過來。

“媽的,軍曹營裏也不下馬,當是他們那沒規矩的地界了!”

聽着趙霆安的低聲唾罵,卓思衡本想解釋軍治監五品以上武将特賜可縱馬行轅,但看着對方不善的神色還是決定閉嘴。

朱衣輕铠的禁軍軍官和身着綠袍的文官并肩走在一處,在此地可能比重甲武卒更是惹眼,騎在馬上的幾人經過兩人時都低了眼看,但神情仍是冷冽,其中有一個走在最前的,神氣也最是驕傲,看人仿佛都是在用瞟的,眼底下風一掃,刀削斧鑿的下颚動都不動。

卓思衡沒有軍階,只以尋常文官禮節正要颔首,卻被趙霆安一把拎着脖領給揪直後背連帶腦袋,這一仰頭,剛剛對視上最前軍将的視線。

他的年紀和自己相仿,膚色比趙霆安白皙許多,相貌儒雅不似武将那般方闊雄糾,眼眸像是方形的柳葉,又長又窄,看人時莫名帶有鄙薄的意味,滿溢目下無塵的驕矜。

怪不得趙霆安不喜歡這小子。

卓思衡也不喜歡他于馬上看人時的傲慢模樣。

勇鄉伯家不像一般世家驕縱子弟,趙霆安自幼就跟親爹在軍營裏摸爬滾打,聽說他親爹治下的軍隊操練演武從不分出身,嚴苛至極,他的骨頭還為此斷過幾根,是個本領與品格都很出衆的世家兒郎,絕非嫉賢妒能的酒囊飯袋,他連行禮都不讓卓思衡低頭,自己也是筆直得站着,睬都不睬領頭那位軍階高過他的軍官。不過趙霆安是禁軍,從來禁軍鎮守皇朝三府,精幹骁勇自視甚高,加上中京府的禁軍又多一層禦前的體面,更是不将邊地駐軍看在眼裏。

何況看這個架勢,兩人似有仇怨,如此相對也見怪不怪。

終于一隊人馬走過,卓思衡快被趙霆安提溜到斷氣,總算等到他松手後站穩,一邊拉平官服一邊問:“你們有仇?”

“我哪敢,跟他較勁,我老子非打斷我的腿。”趙霆安挺陽光的一個小将,此時說話陰陽怪氣的,頗有朝堂上擠兌人時文官的風采。

“他出身很高?”

“西勝軍治關的都尉,虞雍,他爹是令國公,娘是景宗的姐姐含昭公主,打小就沒長一雙會看人的眼睛。”

怪不得,那确實是不需要長眼的。

“不說了不說了!今天這頓酒你說什麽也得喝!”趙霆安一腳踢飛腳邊的石子,仿佛也踢飛不快的陰影,又露出笑容,拉扯卓思衡的袖子,架勢像是就差要拿繩子綁他去自己營裏祭天。

“我明天早晨還要禦前侍诏,你是嫌我活得長了是嗎?”卓思衡其實是明天下午的班,但他實在不敢在行轅喝酒生怕誤事。

趙霆安根本不吃這套,粗魯夾住卓思衡一個膀子,嘿嘿一笑:“你小子,又來這套,今天我可特意跑去問了你們曾大人,就總眯着眼睛說話好像睡不醒那個,他說你明天下午才到禦前,我都替你跟他告了明天上午的假,他說年輕人難得出來,只要不荒唐,放松一下也沒什麽。怎樣?還推脫不成?”

警報!敵在內部!還是他上司!

卓思衡頓感無力,心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兩人拉扯之間,忽然一個聲音不知何時靠近,就在面前傳來。

“卓侍诏……你現下可有空?”

這回的來人趙霆安可是不能不跪了,不只是他,連卓思衡也連忙俯身。

“參見太子殿下。”

“見過太子殿下。”

二人一個行武将禮單膝點地,一個文官禮躬身俯頸,都是畢恭畢敬朝面前的太子行禮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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