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太子來尋,趙霆安沒了法子,只好悻悻離去,走之前不忘回頭朝他擠眉弄眼咬牙切齒一番,卓思衡忍俊不禁,心想這小子和自己一般年紀,怎麽和個弟弟一樣。

再看身前太子面露憂色在打量自己,忙道:“太子殿下若是有吩咐,臣自當遵從。”

太子劉煦有一雙與父親極為肖似的圓潤眼睛,此時正盈滿不安,朝趙霆安離去的方向看了又看,似內心掙紮了許久才開口:“他……和你是有仇怨嗎”

原來太子以為自己被霸淩了,卓思衡哭笑不得,他是真的挺喜歡和趙霆安這類人做朋友,于是趕緊替好友辯解:“不敢欺瞞太子殿下,趙虞侯是臣新結識的朋友,他脾氣爽快作風也不拘小節,剛才是纏着臣去吃酒,我們并未結仇,也素無怨恨,謝太子殿下為臣擔憂。”

劉煦目光豔羨裏也有好奇,似是第一次聽說這樣交朋友的方式,又謹慎措辭問卓思衡二人如何結識相交。

卓思衡同他将喜宴當玩笑事講,心中卻暗含悲憫無奈。

太子前些日子剛過了冷清的十四歲生辰,聽聞皇後為他慶祝引得皇上不滿,申斥了這對母子,連卓思衡都覺得皇帝有些過分,其實皇後也不過是請幾位宮中女眷和皇子一道吃了頓飯,要知道趙王過兩歲生日時的排場可大多了。

可能就是因為風聲鶴唳的生存環境,導致太子總給人一種難以舒展開的愁悶感,他凡事總是戰戰兢兢生怕做錯,別說一十四歲該有的少年心性,就連天潢貴胄與生俱來的貴氣仿佛都是克制過的內斂。

也正是如此,他不得不比同齡少年更敏感多思,比如方才見卓思衡和趙霆安,其實很容易便能看出兩個人雖是拉扯,可嘴角都是揚着的,但劉煦卻總覺得世間好些往來都多一層意思,按照他往日習慣,必是不敢開口多言,然而卓思衡教過他幾日又不似其他師傅那樣刻板冷漠,周身總有種讓人親近的溫潤氣質,才冒自己歷來處事之大不韪出言探尋看看是否能幫上一幫。

太子因好奇纏着卓思衡多問幾句,只言說自己是來給妹妹挑一匹女孩能騎的小馬,教她也試試策馬原野的暢意。

言語之間,夕陽已是墜落原野盡處,二人行出軍轅,幾名內侍跟随,一時遠處天色殷紅緋緋,大家都駐足望去。

“太子哥哥!”

沉溺美景之時也只有如此清脆嬌俏的聲音才能喚回衆人心神,只見幾位宮中或老或少的侍婢簇擁着一個纖細矮小卻初具娉婷之态的小女孩,那女孩前一刻還端莊淑貴,下一刻便朝前快走,直奔太子而來。

皇上膝下有兩位公主,五歲的密山公主因年紀太小身體孱弱與母親杜婕妤留在宮中,年方十歲的青山公主乃是當初幽禁之地的一名侍婢所生,這位辛苦誕下孩子的女子入宮沒多久便早早去世并未得封,其曾侍奉過皇後,二人有主仆之誼,故而青山公主被視作皇後之女養在身邊,得以與太子一道長大,宛若親生兄妹。

衆人向公主行禮後,卓思衡站在原地任由公主大膽打量,公主身後的侍婢催促她趕緊回去自己的內苑行轅,然而公主卻比他哥哥勇敢許多,細聲細氣發號施令讓侍婢退後,仰頭道:“太子哥哥說想讓他當自己師傅的可就是卓侍诏你?”

此話一出,太子吓得去捂妹妹的嘴,卓思衡心裏一萬個分裂出來的自己在齊聲慘叫,然而他表現得比太子鎮定得多,微微一笑,施禮道:“公主謬贊了,臣不過只是小小侍诏,學識微淺,不足以擔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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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啊!哪有讓侍诏去當太子老師的,再怎麽不喜歡也是親生的孩子,皇上給太子找的都是館閣學士一級的重量級師資,他算哪棵蔥?

好在太子的侍從和公主的侍婢都已站遠,公主說話又細聲細氣柔軟娴靜,只有他們三個聽見……大概吧……

卓思衡見太子滿面歉意望着自己複又低頭,也有些心軟,可是連曾大人都不敢站出來跟皇上說教太子的事情,還讓卓思衡離沒修好的東宮越遠越好,他實在很難真的做到還在一個七品的官位上就能對太子這樣身份的人施以援手。

并非他拜高踩低輕視太子,而是因為這本就是不現實的事情,更可能的是,朝中官吏離太子越遠,此時對太子和皇後這對苦難母子才更有好處。

“婉婉不懂前朝的事情,卓侍诏不要……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情急之下叫了妹妹的乳名,卓思衡很想說,你怎麽比我還緊張啊……可最後也只是溫和笑道:“微臣豈敢。太子殿下,天色已晚,還是早些休息,後日秋獵的林狩就要開始了。”

劉煦點點頭,慌忙拉着妹妹走了,卓思衡覺得他心理素質在被壓制這麽多年後真的很難再培養,将來就算順利繼位也……

也是很難在天字第一把交椅上坐得穩穩當當。

自己看來真的是當哥哥當多了,看到可憐的孩子就迸發出強烈的保護欲,他嚴重懷疑這是他們老卓家的血脈詛咒。

不行不行,卓思衡提醒自己,在權力的陰影裏萬事皆要權宜,決計不能以苦心之仁替代了明智之善。

卓思衡按說心理素質一直很好,可這件事卻讓他有些苦惱,于是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帶着黑眼圈下午侍诏,不過明天皇帝就出發帶着自己身前的禁軍侍衛去林狩了,他總算可以補眠。

秋獵分為圍獵和林狩兩個環節,在卓思衡看來圍獵更像個人比拼,由獵場士卒将所養獵物圍攏在草原一定範圍內,子弟和士卒們同臺比拼,看看誰能獵得更多拿下頭彩的封賞。而林狩則像是團體比賽,放幾批人進去到皇家禁林,獵物以隊伍計算總數,多得即為贏家,賞賜也極為豐厚,若是獵有虎熊等大獸則還有額外的武勇之獎與聖上欽賜的刀劍铠甲,簡直占盡榮光,像趙霆安這樣的少年小将,每年等着盼着都是要到秋獵時一揚風采以贏聖恩。

皇帝自己參不參加圍獵一般看心情,但林狩卻非參加不可。卓思衡目送聖上身着金甲跨刀上馬,背後的鑲金楠木弓與鹿皮箭囊裏的數十支金鈚箭俱是閃閃發亮,他覺得這弓看着好看,但未必好用。呼延老爺子有一把家傳角弓,色若朽木光澤黯淡,卻能連發不亂弦,勢大力沉,可見好看的弓未必得用。

他忽然很想念家中牆上挂着的那把黃桦弓,桦木也是随處可見的資材,但卻适合做成軟硬合度有力的長弓,他自小用到大,手感沒得說。

羅貴妃身懷六甲前來相送皇帝,這是卓思衡第一次見到這位快被傳出三頭六臂的女性,她身量尚未顯孕态,仍是窈窕纖纖立在荒原勁風當中,卻不顯嬌弱之态,遠遠望去看不清面目,可見她為皇帝親自戴盔系绫,也知二人情深綿長。

皇上與愛妃告別後,一聲威武令喝率領着自己的精銳與護駕禁軍縱馬入林,待帝駕遠去,也輪到其餘隊伍各自出發。

太子和越王年齡已夠十二,都有分到自己的禁軍小隊林狩。卓思衡冷眼旁觀,只見越王麾下六人雖也都是不超過十七八的年紀,可各個魁梧幹練,十二歲的越王也有股天之驕子的氣勢,揮鞭訓話俨然一個英氣的小将軍。而太子隊伍裏的人卻好像沒有什麽精神,年級也都大了許多,太子同他們講話時仍舊和平常一樣神色柔和,也不知他說了什麽,竟還有一人膽敢偷笑,太子卻只是低了低頭再去看遠處的聖駕旌旗,然後才命令出發。

最惹眼的還是策馬戎裝的女孩們。因鎮定二公主的先例在,每年秋獵都有一隊公卿世家的女子成隊出獵,她們倒不參加比拼,可氣勢也不輸正規軍,領頭的往往身份高貴,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卓思衡看今年青山公主騎着太子給挑的一匹小馬也在十餘名窈窕英姿的女孩身前,不過她左右都有相護的禁軍,大概是為了讓公主也體驗一把皇家傳統,獵林附近溜溜走個過場。小女孩極是興奮,看得出來公主的馬術是練過的,跑出去時雖不比其他女孩打馬揚鞭那麽快,仍是縱辔壓鞍穩健熟練。

卓思衡心道慈衡十歲時也能騎得這樣好時,趙霆安帶着兵馬司禁軍的六人路過,他不忘居高臨下吹噓一番自己要拿下頭名的壯舉,而後才打馬絕塵,一支短鞭恨不得揚到天上去。

倒是虞雍領着換過輕甲的西勝軍治關小隊最晚才走,七個人悠閑得好像是來游園,可聽到虞雍一聲沉沉的令喝,當即仿佛七支黑羽鐵箭筆直而出,轉瞬便沒了影蹤。

好些來送行的官員忍不住叫了句好兒郎,卓思衡卻只是靜靜看。

曾玄度看他望着虞雍背影若有所思,同行返回路上問道:“你見過令國公家世子了?”

卓思衡點點頭,還是沒說話。

“他為人傲慢不馴極難相處,離他遠點。倒是勇鄉伯家的小子是個好的,你們年紀相仿,本就該合得來。”曾玄度的眼睛被豔陽逼得更細一條,走路倒是比在宮中快了好些,只丢下一句讓卓思衡回去休息,自己便走了。

皇帝走後,翰林院是最閑的,沒有跟着老總出差的助理每天都不必早起,卓思衡過了一天神仙生活,每天搬個小馬紮到大營附近的沛水岸邊釣魚讀書,仿佛回到了朔州的日子,悠閑自在。

誰知第二天早晨,魚沒上鈎,彭世瑚卻慌慌張張跑來,扯住他道:“肅州來了八百裏加急軍情,曾大人正到處找你呢!”

卓思衡魚竿魚簍馬紮什麽都不要了,跟着彭世瑚一路跑回議政小帳。

帳內已聚集了好些朝廷要員,卓思衡見軍報上封了朱漆翎羽,知曉這是只有皇上才能開啓的軍邊密奏,就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沈敏堯沈大人都拆看不得。

“可知皇上在何處?”沈大人捏着急報,詢問禁軍殿前司指揮使楊真。

“一日前奏報,聖駕狩至雁山北林,距中軍行轅五十餘裏。今日尚未有人回報。”楊真斜壓佩刀沉聲回禀。

“等今日回報哪來得及。”沈敏堯語調仍是四平八穩,不顯半點急躁,“殿前司禁軍士卒皆已大部分随駕而行,其餘不管剩下多少人你都派出去。”

“可是如此機要不能抄錄多份,請問沈相密函由誰攜帶?”楊指揮使問道。

卓思衡卻當即明白沈相用意,心中喊了句高明。

沈敏堯并不先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幹脆徑直說道:“你們所有人先同去雁山北林哨帳,在那裏再分道尋找聖駕位置,找到後不必回中軍來報,只就近報回哨站即可。”

言畢,沈大人看了曾玄度一眼,後者接道:“邊報密函從來都經中書省轉交,我們會派一人與你們同往,先侯在北林哨帳,一旦禁軍有了消息,那人再将密函沿路送去。”

兩人好像用得是同一副肚腸,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卓思衡雖然也想到了沈相節省時間的辦法,可還是驚訝于這兩位老同事的默契。

那麽問題來了,誰去呢?

中書省要麽是五六十歲的學士和政事堂的參政,其餘都是書生,雖然都多少會騎馬,可想要騎上禁軍的軍馬和他們一道奔馳也太強人所難了。

卓思衡就知道沒有無緣無故放得假,這些都是調休啊……可真出了事,他有這個能耐,也不能裝作與自己無關。

到底也是國家大事,他是為國取士考上得狀元,又得聖上隆恩,理當身肩重任。

于是他痛痛快快站了出來道:“下官可以同往。”

其餘人都有些驚異,但很多人也了解他的出身,想了想卓思衡自幼長在北方,馬術或許真是他們當中最好那個。

沈敏堯看了看他點頭道:“那便是你了。”

曾大人似乎要說什麽,但最終也沒有開口,也沒有睜圓他的眼睛。

禁軍指揮使楊真打量着眼前這個穿着綠袍官服的二十多歲文臣,只覺得他個子在自己軍中也算出衆的挺拔,長袍大袖之下卻有些單薄了,而且長得這樣清秀文氣,就連剛才那番主動請纓的豪言壯語說出來都是和和氣氣的淡泊,看樣子就是個紙糊的花燈,別被禁軍那些脾氣暴烈的軍馬颠死在半路就是幸運,更別給他們的要緊差事添亂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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