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楊真很快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他命人為卓思衡挑選一匹性子溫和的老軍馬,率領衆人即刻出發,從禦駕行轅至雁山北林哨帳約四十餘裏,原野坦順跑馬飛速,不到兩個時辰可以抵達,但進入禦林後植林茂密恐難以疾馳,還要細細尋找,時間将大多花在後半段上。
因此他的打算是即便卓思衡掉隊,其餘禁軍無需等待,他們衆人優先疾至哨帳,待到卓思衡跟上抵達,他們已在搜尋聖上中軍了。
為此,出發前他特意去很不客氣地給了卓思衡一張剛畫好的粗略哨帳方位圖,冷肅道:“若是掉隊,自行前往再待軍令。”
那名喚作卓思衡的小小翰林院年輕侍诏正往蒼綠官服外上系着披風,恭敬接過草圖也沒任何抵觸,平靜的就像途徑太蒼原的沛水,笑起來甚至還有粼粼波光。
“謝楊指揮使照應。”
楊真嘴不多言心中冷笑,若是一會兒馬背上跑了一個時辰還能笑出來便好。
軍情緊急并無時間整備,除去護衛內苑大帳妃嫔宮人的幾隊禁軍和看守辎重營的重要人員外,餘下的兩千禁軍都已随皇上出發,皇上身邊跟着二百人,其餘都在沿途哨帳布防護駕,殿前司禁軍目前可調動的只有不到百餘人,但只需這些人分別将找尋中軍的将令發出,所有待命禁軍同心協力,想尋到聖上方位倒也不難。
八十餘人齊齊上馬,卓思衡在馬上看見了遠處不放心,自打帳裏探出半個身子還朝這邊看的曾大人。
他一見旁人關心自己就會心中暖融融的,也不顧四周鄙夷目光,仿佛第一天上學的小孩子似的,忍不住回頭和家長揮了揮手。
楊真看在眼裏,心中不屑,當即號令出發。
天邊鉛雲似垂,有風緩起,是即将落雨的征兆。可是眼下顧不得天氣好壞,衆人得令出發。
禁軍快馬銳卒自是不同凡響,一隊人馬跑出兩三裏路,楊真見離雁山越來越近,朝後看去尋找卓侍诏,只見哪還有蒼綠衣袍和深褐披風的影子!
才一炷香多就掉了隊,讀書人竟然這樣沒用!
但他身上怎麽都還是有最要緊的密函,楊真也不能坐視不理,正欲開口留下一人尋找,卻聽耳畔風聲雜糅馬蹄聲繁疾,猶如鼓點敲擊大地。
斜了眼去看,緊跟他馬側的不是卓思衡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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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真心中暗暗吃驚,看卓思衡揚鞭打馬的頻率緩急是行家的手法,既不逼催頻頻如雨也不虛浮似蜻蜓點水,引正籠頭胸辔動作娴熟,迎面來風他比旁人更先巧捷伏鞍,側風勢猛他也率先弧背而盈,一匹好馬此時正是得遇明主四蹄狂踏。
此等禦騎之術竟不輸自己帳下數十年餐風飲露與馬為伴的老辣斥候!
楊真頓時對這位小小文官侍诏刮目相觀,只知翰林院哪怕一個七八品小吏都是人中龍鳳,卻不見本朝哪位一甲能騎出這樣駿捷的快馬追風!
行軍途中飲水亦是規矩嚴格,再口渴都不可擅自解囊痛飲,要等長官一聲令下,全體将士同飲同歇再度出發。馬軍疾行更是不能解甲下馬飲水,故而将士都練就一身馬上迎風飲水不嗆的本領。跑過一個時辰,楊真見卓思衡仍緊跟自己身側,十分欣賞,有心再試他一試,于是側身朝後下達軍令:“緩行!飲水!”
所有的馬都在得令的禁軍士兵操控下降速,但仍是四蹄不停,各人自鞍後單手卸下懸挂的水囊,伏鞍飲水,卓思衡竟也聽從軍令單手而卸,他顯然也是渴極了,連灌好幾大口,居然也沒有嗆風。
楊真和好些禁軍看在眼裏,心中都道了聲好。
“加鞭!”
随着楊真再一聲高喝,衆人齊齊将水囊挂回原位,重新促馬提速。
如此這般又馬上飲了兩次水,一隊人馬終于已是接近雁山北林邊緣。
而此時風雨忽然大作,碩大雨珠猝不及防摔打在身上,眼見原本清晰的視野漸漸被雨霧融化,馬也略有遲滞,楊真心急如焚,只憑借記憶當中的布防圖于前引路加鞭,終于是按照原定時辰抵達哨帳。
哨帳是為了布防和保護聖駕,與接應迷路的秋獵人員,規模雖不大,但帳篷也有七八個,簡要木籬圍出一人高的屏障防備野獸,兩個出入門口皆有禁軍崗哨。
楊真同此處牙将對過令,衆人暫且下馬安歇,這時楊真再同卓思衡說話便友善好些,他久在軍旅少同文官來往,不大喜歡應付酸氣連天的讀書人,但眼前的小夥子卻讓他恨不得招致自己麾下效力。
“卓侍诏,你就在這裏等我們的消息,一有中軍動靜立即報予你知。”楊真拍了拍卓思衡肩膀,頓了頓又拱手道,“出發前我若言語有冒犯,還請侍诏多包含。”
卓思衡如今也結交了幾個軍中的朋友,知曉他們做事講究看本領不論其他,故而出發時他不覺自己是被輕慢,而眼下一個五品的軍将還朝他拱手道歉,他也有點不大敢受,只也回禮道:“楊指揮使心系大局,合該有此擔憂。然而情勢緊急,下官自知斤兩才敢應聲,絕不敢怠慢如此軍機要務。”
他答得不卑不亢,面容語氣皆是謙柔平和,也不倚仗旁人的錯處作威作福,楊真當下更是喜歡,叫人給卓思衡騰出一個帳篷喝些熱水暖身休息,他們則必須立即冒雨出發。
卓思衡很久沒有騎馬,是有些疲憊,但當年在朔州,他的馬術是呼延老爺子親傳,那可是在斡汗八部茫茫草原上縱橫過的騎術,加之朔州荒野縱馬難度極高,他亦是來回穿梭如履平地,所以在太蒼原跑馬兩個時辰還不至于讓他要死要活。
只是聽着急促暴烈的雨滴猛敲營帳,卓思衡愣住了神,直到指尖被行軍專用的錫碗燙得發紅才趕忙撂下,他的披風已由楊真指示馬夫烘幹取回,他忍不住去看時漏,不知不覺又過去半個時辰,然而還是沒有人回來報信。
系在背上保護軍奏密函的書筒已由松蠟封死,不會滲入雨水,他也不拿下,就綁在身上嚴陣以待。
終于,一位禁軍來報尋得皇上中軍此時所在位置,卓思衡也不等雨小一些,冒着劈天落地的大雨,确定方位後跨馬出發。
皇上所在已深入雁山北林腹地,周圍多是沛水支流形成的溪谷灘地,幸好有了這場雨,禦駕選定一處地勢較高處暫且紮營盤點這兩日獵物,斬頭留作計數,其餘都是剝皮就地享用。
卓思衡在林中縱馬更是如魚得水,他與呼延老爺子便是騎着馬鑽遍了朔州老林的,哪裏有枝丫快馬時該低頭心中都有數,眼下更是他的主場,沒出一個時辰便按照地圖尋至禦駕營帳。
當密函由卓思衡跪地呈上,皇上尚未拆看眼中便已有了掩飾不住的欣賞。看過後也是沉吟片刻,取筆快書朱批,再度封好遞給已渾身濕漉漉站在他身側的楊真道:“交給沈卿家,他看了便知如何做。”
皇上沒有立即禦駕返回,大概不是邊防攸關的要事,可既然不是要事為何要發八百裏加急?
卓思衡不解之時,一只手忽然拍在他全是雨水汽的肩上。
“想不到朕身邊還有文武雙全的少年。”皇上笑贊道。
卓思衡實話實說,把自己曾在朔州漁獵養活家人的事和盤托出,聽畢,皇帝似乎有些唏噓,只道:“做人兄長的自是責任重大,即便如此你也沒有荒廢學業,可見不負你家學所傳。”
要是三年前卓思衡聽這句話還能心裏撲騰撲騰激動不已,可如今他已知曉皇帝是如何鷹視狼顧的狠角色,只是深深拜謝,并不多做他想。
皇上要楊真帶消息給沈相,卓思衡自然閑下來可以休息,他原本想等雨停後出發回行轅大帳繼續做他小小文官該做的事,可偏偏風驟雨急不肯停歇片刻,連着整夜都是疾雨不弛,好在禦駕營位于林中臺地,并無積水,帳內又有暖爐烘幹水汽,幹燥舒适。聖上此行興致極佳,他似不打算半路折返還欲再獵,便讓歸心似箭的卓思衡自己尋個合适的雨小時分踏上歸途。
終于到了隔日中午,雨勢漸歇,雖仍是淋漓飒飒,可也好了不少。卓思衡不願被說成賴在皇帝身邊不走刻意親近天顏,于是收拾好馬的鞍辔告辭即将重新出發的皇上,沿路返回。
回來的路要更難走。
大雨下了一日一夜,森林當中已是遍地狼藉,在禦軍大帳時已烘幹的官袍披風再度沾染水汽,林子裏霧蒙蒙的,到處都是斷枝亂橫。卓思衡跑了大半個時辰,像從一片雲朵騰挪到另一片裏,雨雖然小了卻不見停,淅淅瀝瀝彙聚在密林枝葉間,待卓思衡快馬行過再被驚落灑下,仿佛一個個小小的瀑布專往他身上傾瀉。
卓思衡雖然也覺雨中茂林意趣甚美,但林地潮濕已是歸程慢了好些,要再拖拖拉拉怕是人都要被秋雨淋透風寒,即便這樣想,見到一顆蒼闊遒勁的不知名巨木時,他還是停下來順手揣了片形狀少見剛有些染霜的秋葉在懷中,準備拿回去給慧衡做個書簽玩玩。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一陣詭異的響動。
不是雨壓斷了樹枝,也不是被驚的野獸四下逃竄,而是那種重重倒地的跌墜,緊跟着是一聲滿壓了恐懼的少女驚叫。
這聲音還有點耳熟。
卓思衡當即下馬,輕緩步子加快速度,拿出在朔州的看家本領——既不弄出大動靜驚擾獵物又能快速接近——奔尋向聲音來源。
哭聲随着他的靠近也越來越響,卓思衡在猛然回憶起聲音主人是誰的剎那,也終于抵達看清究竟發生何事:
青山公主委頓在地,邊哭邊爬,護在她身前的是拿着一把小小匕首的太子劉煦,他縱然面色蒼白也不肯退後一步,抵死對峙着面前手持直刀正步步逼近的禁軍武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