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鐵顏部

第十一章鐵顏部

北郡皇宮的仁政殿上,氣急敗壞的寧令宗憲将龍書案上的茶盞狠狠摔在地上,他兩眼恨不得爆出火星。早在他還是漢王的時候,阿勒達就與他有過很不愉快的一次會面。

曾經阿勒達欲入都進貢,朝見軒宗寧令昙,那時整個喀爾喀草原臣服大燕,阿勒達卻準備用兵西貢國,他的朝見并沒有被同意,寧令昙派自己的弟弟宗憲在邊境接受貢品。當時阿勒達仿佛是兩軍對壘,一身鐵甲端坐在戰馬上,只是象征性地向他行了個禮,卻沒有任何要下馬的意思,舉止狂妄蠻橫,氣勢咄咄逼人。宗憲的手下早已憤怒不滿,然而看到阿勒達身後烏泱泱身着黑甲的喀爾喀騎兵,宗憲軟了,不得不忍氣吞聲地打道回府,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如今他已經做了燕國皇帝,如何還能受這樣的侮辱,新仇舊恨無以言表的怨怒将他包裹的嚴嚴實實。大臣們也是議論紛紛,有人已經出班奏請,請皇上許他發兵喀爾喀草原,一舉剿滅納蘭國。

一頓火發出來,宗憲平靜了下來。他再次坐回到王座之上,微微喘息,卻沒有發聲。

真的要攻打納蘭國,真的要用兵嗎?想起阿勒達一身鐵甲,滿臉森然,殺氣騰騰地端坐在馬上,再想起空曠的草原上一望無際的黑甲騎兵,他就禁不住兩腿發軟,背脊冒汗。低頭看一眼面前鋪着黃色描金繡龍帷幔的龍書案,手指拂過雕刻着盤龍的龍椅扶手,那種光滑柔膩的感覺讓他心生陶醉,這一切是那麽的舒服惬意,他怎麽舍得放下。罷了,罷了!

“衆卿稍安勿躁,朕剛剛即位,國家動蕩,百姓人心不穩,我們不可在這個時候一時不忍沖動,讓人借題發揮。”宗憲頓了頓,感覺大殿上安靜了下來,他才繼續道:“更何況,我們大燕乃是文明上國,如何能夠跟一個還未開化的野蠻種族一般見識?”

宗憲一句話說完,禦座之下再沒有人吭聲了。

昨夜的一場雪後,草原一片雪白,寬敞的大帳裏,阿勒達坐在首席,下邊座無虛席。帳中生了炭盆,暖意融融,侍女剛剛送上了熱氣騰騰的鹹奶茶。

“燕人也是馬上天下,想不到如今竟然讓寧令宗憲那個窩囊廢當了皇帝,真是可笑。”

“燕人一向傲慢,咱們這樣羞辱他們的使節,必定要生事報複。”

“怕什麽,當年大汗一怒之下把貢品都帶回來,那個寧令宗憲不也連個屁都沒敢放!”

“他們若是發兵草原,又不知道要搶走我們多少牲畜呢!”

“他們何止搶走牲畜,他們殺了我們多少人。”

“自從大汗幫燕國剿滅了查馬部,燕人已經好些年沒有派兵來過喀爾喀草原了。”

“哼,要不是咱們每年向他們上貢數不盡的財寶和牲畜,他們怎麽會放過我們。”

大帳裏每個人都發表着自己的意見,争論之聲此起彼伏。突然,一直坐在阿勒達右手邊靜靜喝着鹹奶茶的梅光玄站了起來,他一向慢條斯理,從不做激烈舉動,此時的變化讓帳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梅光玄面對禾汗,深深鞠了一躬,随後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大汗,燕人無道,多年來一直欺壓擄掠我草原兒女。燕國皇室荒淫無度,上行下效,燕國官員奢靡腐敗,對百姓更加是橫征暴斂,早已失了民心。如今燕國帝位更換,漢王宗憲懦弱無能,正是長生天賜予我們的機會。”

阿勒達端坐在上微笑不語。

“大汗,梅先生說的對呀!”有人迎合梅光玄道。

“大汗,我們蟄伏多年,此時不伐無道,更待何時?”梅光玄繼續說出了最後的意圖。

話至于此,在坐一陣騷動,

“大汗。”忽地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騷動,随着聲音一位老人站了起來,對着禾汗行禮道:“大汗,我這把老骨頭在這片草原上也活了幾十年了,我說一句,大汗可允許?”

大家一見這位老人站出來都停止了竊竊私語,原來是阿勒達的舅父伊德日。平素他并不多言,族人也都非常敬重。

“舅父請說。”阿勒達颔首。

“我們草原一直四分五裂,如今大汗統一草原,草原各部再不會你争我奪,一盤散沙,也不再被任意欺淩。我也是沒有多少日子的人了,能看到這樣的草原,也可以閉眼了。”伊德日有意頓了頓,繼續道:“燕人蠻橫無道,與我們喀爾喀人有着解不開的世仇。這是我們每一個喀爾喀人都不能忘記的。只是,我們現在不過幾十萬人,所有能征善戰的勇士加起來不過十萬,與燕國相比實力懸殊。還望大汗三思……咳~咳~咳~”老頭說的激動,話音未落就劇烈咳嗽起來。

大帳中安靜下來,伊德日說的一點不錯,衆人一下子從剛才的一腔熱血中冷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阿勒達。

阿勒達站起身來,親自走下王座,将舅父攙回落座,随即對着帳中衆人朗聲道:“軍師所言正說到了我的心裏。舅父所說燕國的軍隊的确是我們的數倍,然而,一年多前我曾見過他們這位新登基的皇帝,當真是一個膽小的草包。在咱們草原上有個說法,一群狼是不是能擁有更大的領地取決于它們的頭狼,如若頭狼死了,狼群很快就會消亡。如今燕國正應了這個道理,宗憲如此庸才,哪堪頭狼只任。正是長生天賜予我們的大好時機,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是該向燕國人讨回欠我們的時候了,我決心傾全喀爾喀草原的勇士征讨燕國。”

此言一出,衆人全都站了起來,大帳之中聲浪沸騰,壓抑了這麽多年的仇恨終于爆發了出來。人群中,梅光玄微微含笑。

喀爾喀草原的春風輕輕拂過這片土地,冰消雪融,歡快的克魯魯河水涓涓流淌,草原上的藍幽草,阿勒達的掌上明珠敏敏公主要出嫁了。阿勒達率領着全族跨過克魯魯河,穿過大漠,前往長城腳下的鐵顏部,親自給孫女送嫁。

林墓跟随着軍器營,帶着他們新打造的投石機加入了遷移的隊伍。當敏敏看到木輪車上那一臺臺高大的重武在馬隊中間行駛,禁不住拉住林墓的袍袖直叫:“林阿哥,這是你做出來的?”

“是軍器營一起做出來的。”林墓謙虛道。

“這回我相信了。”

“相信什麽?”

“你真的不是阿姐。”

這是什麽邏輯,林墓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喀爾喀的大軍還未到達,鐵顏部的首領忽裏阿赤已經率領着族長們在幾十裏外迎接喀爾喀的禾汗了,兩人許久未見分外親熱。

跟在忽裏阿赤身邊的長孫忽石帖有些不安地向阿勒達身後的隊伍中眺望,少年時跟着爺爺去喀爾喀草原時還是個一臉稚氣的孩子,幾年不見已經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看到自己未來的孫女婿如此出衆,阿勒達滿意地眉開眼笑。

鐵顏部本來也是草原的一支,後來南遷,如今他們已經不再以放牧為主要生計,而是一部分放牧一部分耕種,冬日靠着收獲的糧食和囤積的幹草而生。他們已經棄了帳篷住進了木頭蓋起的房屋裏。阿勒達依舊喜歡住在氈帳裏,喀爾喀大軍在離開鐵顏部的駐地十裏外紮下大營,

晚上在鐵顏部的駐地舉行盛大的宴會,為納蘭國的禾汗接風洗塵。草場上燃起篝火,烤全羊的香氣飄散在夜風中。年輕人圍着篝火跳起了舞蹈。

“林阿哥,你也跟我們一起跳舞吧!”敏敏拉着坐在自己旁邊林墓,如同一只歡快的小鷹。

“我不會。”林墓苦笑。

“我教你。”

“我……哎……”

林墓被敏敏連拽帶推地拉進了舞蹈的圈子,也跟着她同手同腳地跳了起來。

篝火熊熊,有一個人的心也跟這篝火一般燒灼起來。

“小王爺,您不是要邀敏敏公主跳舞的嗎?” 卓爾罕躬身在忽石帖的耳畔道。

“多嘴。”忽石帖擰眉,他身體未動,眼睛卻死盯着舞圈中笑得開心的一男一女。他從少年時,第一次見到敏敏,就喜歡上了這個熱情率真的小姑娘,兩人那時候還小,長輩們開他倆的玩笑,将來娶敏敏做妻子,他假裝惱怒,心裏卻是甜絲絲的。祖汗為他定了親事,表面上他是不能違拗長輩的意思,其實私底下偷偷激動了好長時間。再次見面,敏敏已出落得如此美麗,讓他更加心馳神往,他總想着讓敏敏多注意他,希望敏敏肯嫁給他不是為了長輩指婚的命令,而是也如他一般心悅着對方,他不光要敏敏把他看作未婚的丈夫,還要讓她把自己當心上人愛。

誰知敏敏只是對他禮數周全,卻對那個頗為俊美的年輕男子關照有加。今日跳舞亦是如此,本來想要邀請敏敏一起跳舞,竟然又被捷足先登,忽石帖的心中不免懊惱。

“小王爺,我打聽過了,那人是個褚人。”

“褚人?褚人怎麽會在喀爾喀草原?”

“想是禾汗的客卿,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跟着禾汗一起來我們這裏?只知道禾汗對他很是禮遇。”

忽石帖撇了一眼卓爾罕,道:“禾汗欣賞天下英才,從不論出處,梅先生也是褚人,卻得禾汗器重二十年。”

“是,只是不知道這個人有什麽能耐,還得了公主的青眼。”

聽了卓爾罕這句話,忽石帖的眉角不自覺地跳了跳,他随即站起身來,繞過面前的案幾走向篝火邊跳舞的圈子。

“林阿哥,你的手要擡高些。”敏敏拉起林墓的手臂舉過頭頂:“這樣……”

“我還沒見過不會跳舞的喀爾喀男兒呢!”一個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敏敏回頭,卻見忽石帖站在身後,見到自己的未婚夫,敏敏第一反應是有些不好意思,卻把林墓的手拉的更緊了些。看在忽石帖的眼裏簡直是火上添了一把柴。

林墓并不知道說話的男子是誰,可是火光映襯下一張臉上的表情他卻看的很明白,來者不善。他忙對男人颔首道:“在下的确不善歌舞。”

“不善歌舞也是無妨,不善騎射可就當不得一個男人了。”

“林阿哥是大褚人。”敏敏忙幫腔林墓。

忽石帖卻似根本沒聽明白敏敏說什麽,繼續道:“明日我們舉辦騎射大會,你來比試一下?”

林墓看着忽石帖,有些哭笑不得,天下的男孩子都是人不輕狂枉少年,可是像這樣動不動就拉出去比個騎射的,在大褚可沒有遇到過,不得含蓄着點兒嘛。

“我們小王爺邀請你明日比試騎射,你是害怕不敢嗎?”站在一旁的卓爾罕不懷好意地逼視林墓。

“忽石帖,林阿哥不是草原人,不用遵循咱們草原的規矩。”敏敏有些不高興。

“聽說大褚男人只會舞文弄墨,上不得馬背,這也是咱們難為人了。”卓爾罕沒有聽到忽石帖的阻攔,繼續道。

林墓看一眼敏敏,笑了笑正要開口,耳邊卻響起另一個聲音:“小王爺興致真高呀!說到騎射大會,正好大汗要送給小王爺一匹赤兔馬,明日正可試試。”

幾個人齊齊轉頭,來的竟然是木法沙。見到木法沙,忽石帖臉上立即泛起一抹興奮,他少時在阿勒達的王庭見過這位蒙戈将軍的風采,草原兒郎骨子裏都崇拜強者,他對木法沙自有一份敬慕,臉上不由露出笑容:“蒙戈将軍。”

“小王爺,公主今日初來,對這裏都不熟悉,怕是不好意思跟這裏的人親近。既然明日有賽馬會,小王爺是否願意帶公主一起去呀?”

“當然願意。”不等木法沙再說下去,忽石帖迫不及待地應了,還偷偷瞄一眼敏敏,心中的高興都寫在了臉上。

“小王爺怎麽也不請公主一起跳舞呀?難怪公主只能和娘家人一起跳呢。”

聽到木法沙的話,忽石帖有些不好意思。他一個大男人,這麽扭扭捏捏的,難道還要讓人家姑娘跑來請他一起跳舞不成,忙答道:“将軍說的正是我所想的。”

聽木法沙這麽說,本來有些生氣的敏敏也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平素裏她最是爽朗,此時不免變得有些腼腆。忽石帖想要上前邀她跳舞,卻有些縮手縮腳。

木法沙瞪了站在一旁的卓爾罕一眼道:“你就在這盯着你家小王爺嗎?”

卓爾罕心中自然不快,可是蒙戈将軍面前他也不敢多話,連忙退下。木法沙拽了拽林墓的袖子,林墓哪裏是個沒有眼色的人,立即跟了他出了圈子。

草原的夜晚很是神奇,那邊篝火熊熊,歡歌笑語,走出去一段路之後就變得四下寂靜,只留下滿天星鬥閃爍。

空曠的天地裏,兩人騎着馬就這麽漫無目的地溜達着,也不講什麽話,前面出現了幾垛堆砌得高高的幹草。木法沙拉住缰繩,翻身下馬。

“你下來。”木法沙一拉林墓的馬僵。

“幹什麽去?”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林墓被木法沙這麽揪着爬上了幹草垛。

“你看到過這麽多的星星嗎?”木法沙慵懶地躺倒在草堆裏,自在地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支起的腿上問。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看見過?”林墓盤腿坐在他的旁邊,擡頭望着天穹上一綴而下的銀河。

“我去過大褚,那裏的星星也很美,可是卻比不上我們草原上的。”

林墓先在心裏翻個白眼,随即心頭又是一動,他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多看了兩眼躺在旁邊的男人。厚實的羊皮袍子包裹着他健壯的體魄,耳垂上的銀環在星辰冥媚的光線裏閃動着淩厲的銀光。他并沒有望向天空,一雙漆黑的眸子正望着自己。

林墓不理他,從懷裏掏出一只短笛,兀自吹了起來。悠長婉轉的笛聲讓星空都有些搖搖欲墜。一曲吹罷,四周又回複了靜寂,木法沙也沒有出聲,仿佛被那笛聲催的入了夢。

好半天,木法沙問:“你的笛子是跟誰學的?”

“我師兄。”

“呃……”

又是好半天,木法沙:“你想家了?”

“我只是想起,年紀小的時候,白天我背不出書來被老師責備,哭的傷心,師兄夜裏帶我跑出去逛夜市,一吃起來就忘了難過了。”星光裏,林墓嘴角挂着一絲甜膩的笑,那笑裏又似含着苦澀。

“你,想你師兄了?”

“是你讓我想起我師兄了。”林墓一骨碌站起來,對着前方大喊:“米酒釀圓子,醬肉包子,切羊頭肉,清湯大馄饨……”

木法沙腿也不翹了,翻身坐起來。瞪着林墓,等他喊夠了,小聲問:“咱們回去吧,宴席應該還沒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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