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迷竅

房間簡單幹淨,像一杯濃度剛好的生理鹽水。

季揚被安淺半拉半靠地帶到了房間裏,安婆婆去拿醫藥工具。

對面,安淺坐在椅子上,低頭看着自己的掌紋,似乎沒打算開口。

雖然季揚隐約有種這孩子很希望他留下來的感覺,但略顯尴尬的沉默還是将心底隐約的躁動壓了下去。季揚清了清喉嚨,打算道別:“我……”

不料一個音還沒發完,安淺立刻擡起了頭,眼神一瞬間似乎有點慌亂,但沒等季揚看清楚,安淺已經輕聲開口:“對不起。”季揚一愣:“啊?”

“我不是有意說那些話來挑釁你的。”安淺的表情有點不自然。聽到這話,季揚确定了一點——這丫頭一開始的敵意果然是僞裝的。想到這裏,他的情緒莫名輕松了不少:“理由呢?”聞言,安淺啞然:“正常情況下,你不是應該說‘沒關系’然後什麽都不問嗎?”

季揚:“……”人前叫哥哥人後就沒大沒小,這小姑娘到底怎麽長成這樣的?

然而詢問理由時的心情,甚至連自己都說不清——季揚淡淡地笑了笑,打算就此揭過,安淺卻自己開口了。

“你和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有點像。”

“……”季揚錯愕一秒,“是嗎?”

對面小姑娘的微笑奇異柔和,她稍一偏頭,以眼神示意桌面:“那裏有一本素描本。”“素描?”季揚轉頭,看到書桌上一本十六開的褐色封皮的散裝本,有些意外,“你還會畫畫?”說完自己覺得不妥——聽起來像是瞧不起什麽似的。

安淺倒是無動于衷,淡淡說:“低成本的消遣方式。”季揚背對着安淺,無聲笑了笑,拿起素描本,翻開。

三秒後,季揚整個人傻在了那裏。

安淺只是在他身後,靜靜地不說話。

“我……難道有個雙胞胎兄弟嗎?”季揚苦笑——而且還是喜歡玩cosplay的?

素描本裏畫滿了同一個人的影像,那個人長發及腰,寬衣廣袖,或執卷而讀,或憑欄而望,或揚眉淺笑,細筆描摹間鮮活如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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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季揚已經忘記去驚嘆安淺的畫工——那一個人,長着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一張絕對算不上大衆臉的臉。

他轉身,手裏抓着素描本,而安淺只是靜靜地望着他,眼神複雜。看到他眼中的疑惑,安淺搖頭:“不是。”

那麽篤定。

季揚讷讷:“他是……”

安淺盯着季揚手裏的素描本,靜默片刻,才開口,聲音有點澀啞:“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很聰明。有理想。什麽都懂。”頓了頓,微微牽起唇角,“不過,有時卻傻透了。”若有若無的笑,若有若無的疼。

季揚:“……”

“對不起。”安淺勉強笑了笑,眨掉了眼睛裏的透明液體。季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一句話脫口而出:“你到底多大?”聞言,安淺突然變得面無表情,眼神莫名地空洞了:“九歲。”

那種眼神詭異得讓人心冷,季揚隐約感到自己觸到了安淺的又一個心結,不由自主地調開目光,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噢。”

“該你了。”安淺忽然說。季揚怔了怔:“什麽?”“我說了兩個故事,現在輪到你說你的故事了。”安淺揚了揚唇角,但季揚能看出,她似乎有點緊張——但是,她緊張什麽?還有,她什麽時候講了兩個故事了?

季揚啼笑皆非,突然間又想到了什麽,笑容一下子變得很玩味,忍不住拉長了尾音問道:“你一直很想問?”安淺的臉色又是一白,咬唇偏頭:“不說算了。”

“……”季揚讪讪——他明明只是想逗逗她而已啊……為什麽這孩子看起來又委屈了?

“我的故事也很簡單。”季揚帶着點報複心理,語氣卻正兒八經,他知道安淺雖然沒有轉頭,但正在認真聽着,“我是個——旅人。”

沉默一秒,安淺轉頭看他,面無表情。

季揚臉上挂着能亮瞎人眼的笑——他确實,是個旅人。

季揚的家鄉在H省,他做背包客已經有很長時間。從師範大學畢業之後,靠着大學期間存下的儲蓄,季揚踏上了自己的旅程。家裏人雖然反對,但顯然沒有一個人說服得了季揚。

季揚并不十分确定為什麽自己有這麽強烈的旅行欲望。曾經模模糊糊地對同學提過,他總覺得自己在找什麽東西,但那種好不容易抓到了一絲線索的感覺被狐朋狗友們接下來一通亂七八糟的打岔徹底整沒了。

但那又怎麽樣?他就是想要旅行。

“我在尋找。”忍受不了安淺一直面無表情地盯着自己,季揚再次開口,一句話半真半假。他以為安淺會失笑,不料這孩子的眼神變得更加古怪——似乎,是把這句話當真了的。

季揚心中一動,正想開口,門口卻傳來了安婆婆的說話聲:“淺淺,上藥了。”

季揚一轉頭,看到那老人掃向他的眼神裏依舊帶刺。季揚暗暗無奈,只能禮貌地閃身讓開。安婆婆視而不見,徑直走到安淺面前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開始處理安淺膝蓋上的傷口。安淺則擡頭看季揚,繼續剛才的話題:“但是除夕快到了,你不用回家嗎?”季揚眼神微黯,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他沒注意到安淺提起“除夕”時的語氣複雜:“不用。”

安淺默了默,沒有像一般的好奇孩子那樣追問,而是笑了笑:“那正好。我們這裏有個風俗,除夕晚上村裏的百姓會聚在一起辦個篝火晚會。你要留下來參加嗎?”那語氣裏隐約藏着幾分期盼,季揚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那小淺去嗎?”安淺臉上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滞,但很快恢複了自然:“當然去啊。”

“聽起來很不錯。”季揚笑道。但聽到這句話,安淺只是魂不守舍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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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燃燒着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火焰在空氣中跳躍,熱量逸散在空氣中,揉進了廣場上人群裏的喧嚣。

“小淺你好像心情不好?”林辛拉着安淺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對方的神情——她還記得今天下午安淺來找她,說要和她一起參加篝火晚會時的糾結臉色。

明明之前林辛邀約時,她拒絕得毫不猶豫。

林家哥哥奉命照看兩個孩子,此時注意到安淺臉色不好,便問:“是累了嗎?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休息?”

其實林曉覺得有點奇怪——安淺剛才一直拉着林辛四處轉,看神情……有點像在找什麽人。

“不用。”安淺心不在焉地搖頭,忽然擡頭朝着林曉笑了一下,“林哥哥,你和小辛坐會兒吧。我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不好吧。”林曉直覺不妥,“這裏人太多,萬一……”“我有小辛的手機號碼。”安淺晃了晃手裏的諾基亞,微笑着拍了拍林辛拉着自己的手。林辛有點猶豫,不過看到安淺臉上已經快裂開笑容,還是放開了手:“那你自己一個人小心點。”“嗯。”安淺點頭,轉身走開。

林曉本來還想說什麽,卻被自家小妹一扯袖子:“哥,你讓小淺自己呆會兒。”林曉愣了愣:“什麽?”稍頓,問,“出什麽事了?”“我不知道。”林辛搔了搔頭,“但是,小淺有些時候……會想要自己一個人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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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臺燈光線微暗,照着玻璃杯中的水,隐約看得到有什麽在湧動。

打開手提電腦,把相機的內存插入USB接口,點開,全屏。

占滿了整個屏幕的畫面,美好得荒唐。

那小姑娘沉靜遙望的姿态,看起來像脫離了整個世界。

季揚盯着這張照片,心裏的情緒有點說不清楚。

他從來不是一個容易失去控制的人——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沉凝冷定。但那天,自安淺出現起,連自己都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時候是在自己控制範圍內的。

因為一個九歲的孩子?

三天前從安淺家離開之後,季揚只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夢裏他遇到了一個古怪的小姑娘,然而點開相機裏的照片,這影像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不是。

那麽,為什麽問她除夕夜會不會去參加篝火晚會?

為什麽給出一句若有若無的邀約?

為什麽……現在還在這裏?

季揚嘆了口氣,決定先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放下——至于今晚的安排……跟往年一樣抱着電腦過年就好了。

反正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就是如此,今年也沒什麽特殊的。

然後下一刻,上天以實際行動告訴了季揚——今年還是很不一樣的。

所有的光線在一瞬間湮滅,星光穿過了幾萬年的時間,遙遙落進窗戶。

當然,還有貫穿樓道的此起彼伏的叫罵聲。

季揚苦笑了一下,沒奈何,摸索着拿起桌上的鑰匙和手機,轉身出了停電了的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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