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夢

從季揚住的旅館到舉辦篝火晚會的廣場有一段距離,而此時這條路上冷冷清清,昏黃的路燈照着空曠的街道,空氣中泛着寒意。

遠處的喧鬧聲隐隐傳來,季揚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都沒有。

無聲地笑笑,呼出的熱氣在眼前凝結出白色的水霧,而後漸漸消失,了無痕跡。

然後,季揚突然看到了隐藏在路燈陰影裏的抱膝而坐的小小身影。

“小淺?”季揚帶着些許疑惑,在她面前站定,盡管自己其實不能十分肯定。

那身影的肩膀一顫,接着,一點點地把頭擡了起來。

季揚愕然地看到,小姑娘淚流滿面,眼神破碎。

“你……”

“你到底是誰?”安淺聲音沙啞,語調不穩,臉色蒼白可怕。這似乎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季揚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是在聽到安淺這麽問的時候,心髒一下子收緊,腦子裏像有什麽乍然劈開,仿佛等待有人問出這個問題,已經等了太久。

卻只是站在那裏,沉默不語。

“你是他,對不對?可是,他怎麽能在這裏?你在這裏,他又在哪裏?”問題颠來倒去,安淺哽着聲,悲恸的情緒在眼底肆無忌憚地鋪展,“他又騙我……又騙我……”

他是誰?

眼前的小丫頭把自己縮成了一團,抱着膝蓋無聲痛哭,肩膀抖得像風裏的枯葉。

情緒像破閘的水流一瀉千裏,季揚眼底酸澀,慢慢蹲了下來,鬼使神差卻分明再自然不過地把人抱進懷中,語氣溫柔:“別哭,別再哭。”你這麽哭,我很心疼啊……

溫熱的液體在衣服上泅開,安淺的聲音支離破碎:“季揚……季揚……你到底是誰啊?”

是啊……我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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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希望我是誰啊?

又或者……害怕我是誰啊?

季揚在心底沉沉嘆了一口氣,覺得眼前這一切又像是一場夢。

季揚,你到底,在做什麽啊?

然後,下一刻,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着怒氣沖沖的叫罵聲踏破了此處夢境:“你給我站住!”

季揚愕然回頭,看到一個大媽正操着一把菜刀兇神惡煞地追着一個中年男人朝這裏跑了過來,尖銳的嗓音幾乎把天空也給掀翻了:“殺千刀的!我的錢包!”

抓小偷?

季揚皺眉,正打算幫個忙,但那個中年男人在跑近時漸漸停了下來,似乎體力不支氣力不繼,彎下腰手撐着膝蓋氣喘籲籲。大媽追了上來,一手掐着男人的胳膊一手揮舞着菜刀,嗓門大得隔着三條街都能聽得到:“你個殺千刀的!整天偷雞摸狗的就不知道幹點正經事你!三天兩頭往外跑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大過年的回家一次你居然偷拿老娘的錢包!你想幹什麽你!這日子沒法過了!……”

抑揚頓挫唱念俱佳,中年男人一邊聽一邊苦着臉賠不是:“老婆你別生氣嘛……你聽我說,我其實是想給你買個禮物……”“放你娘的屁!拿老娘的錢給老娘買禮物?!你當我是白癡嗎?!”

季揚克制不住嘴角抽了抽——所以這是……村裏某對夫妻吵架嗎?那還是不要幹涉了,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吵成這樣,大概也不希望被旁人看到吧?

懷中的小丫頭已經止住了哭泣,動了動,似乎打算探頭一看究竟。季揚轉變注意力,回頭,就看到一只小花貓梨花帶雨地擡起了頭,立刻不道德地笑了。

安淺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這樣的場景讓季揚有一剎那的恍惚。

安淺探頭看了看燈下那對還在聒噪的夫妻,露出了一個少年老成的苦笑:“果然是梁叔和梁嬸啊……”說話聲裏還有鼻音殘存,聽起來像有貓兒在心裏磨蹭,癢癢地偏又讓人舍不得。季揚輕微地笑了一下,不動聲色地順着話題往下問:“為什麽是果然?”“梁叔和梁嬸總是每次吵架總是吵得特別兇。”安淺看起來有點失神,“梁嬸是個暴脾氣,性格又要強,梁叔偏偏是個軟性子的人,還好賭。梁嬸經常抓着梁叔要打要罵,整天把離婚挂在嘴邊,街坊鄰居沒有一個不知道的。”

季揚失笑:“這真是……不過,為什麽現在還沒有離婚?”安淺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沒聽過‘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應該分情況讨論。”季揚挑了挑眉,“感情都破裂了當然是好說好散各自開始新生活才是最佳抉擇。”“你說的沒錯。但是,有一點不一樣。”安淺淡淡一笑,搖頭。

“哪裏不一樣?”

“每次不管鬧得再兇,梁嬸總是希望梁叔回來的。”安淺幽幽道。

季揚盯着懷中的小丫頭,一時間對方的眼底閃過太多情緒,似乎有感慨,似乎有羨慕,又似乎有悵然,複雜得讓他根本讀不懂——這孩子,真的只有九歲嗎?

“你才幾歲啊?”季揚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怎麽聽起來像認識他們七八年了一樣?”

季揚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是戳到安淺哪個軟肋,只看到剛才還從從容容的小丫頭臉色瞬間一白,眼神一空,而後渙散的眼神緩緩聚焦到他臉上,慢慢地笑了:“對啊……我才幾歲啊……”季揚一怔——這算什麽回答?

然而茫然之餘,季揚又因為安淺臉上那種笑容而覺得難受,忽然想起白天他問起安淺年齡的時候,這孩子的臉色也是突然就變得很古怪。

身後那對冤家還在吵吵鬧鬧拉拉扯扯,季揚擁着懷裏的小姑娘,破天荒地有了一種“家”的感覺——但是,這算怎麽回事?

季揚無聲地笑笑,低頭看到安淺垂着眼,神色倦倦,忍不住空出一只手來,想幫她把眼睛擦一擦。但手指剛移到安淺的面前,安淺立刻把頭往後一讓,身體有些僵硬,擡起頭,眉毛皺着,盯着他,神色複雜。

季揚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目光卻也寸步不讓地迎上了她的。

兩人僵持了有兩秒,安淺率先開口,聲細如蚊:“你抱着我幹嘛?”

季揚:“……”說得好像你剛才沒“發現”這一事實一樣……

然而本能地不想放手,季揚挑了挑眉,說:“你剛才哭得很傷心。”頓了頓,漫不經心裏隐含試探,問,“你剛才把我當成誰?”安淺咬唇,偏頭,一臉死要面子的倔強,選擇性失聰:“那我現在不哭了,你可以放開了。”

季揚皺眉——安淺的不回答,在他聽來有種默認的意味,這一刻他心裏竟然産生了一種近乎無賴的、想把人抱得更緊的念頭——然而一瞬間就清醒了過來。季揚尴尬地笑了笑,打算松開手。

就在此時,一聲短促的驚叫從季揚身後傳來,還伴随着極其不祥的沉悶哧響。

安淺眼神一變,季揚心下一沉,立刻轉頭,等到看清時,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梁叔兇惡猙獰的目光直直地朝季揚射了過來,手裏握着的菜刀滴着新鮮血液,梁嬸則踉踉跄跄地站着,身前滿是血漬。

季揚大腦一空,還沒有反應過來,抓着菜刀的梁叔已經沖到了眼前,瘋了似的把菜刀朝季揚的後背用力砍下!

一瞬間,季揚只想到了一件事——安淺還在他懷裏。

然而下一刻,一雙手朝着他的胸口突如其來地狠狠一推,本來就蹲着以致重心不穩的季揚毫無防備地被推倒一邊。

然後金屬入肉的聲音在耳邊清晰地響起。

季揚霍然擡頭,燈光下那孩子的心口插着一把菜刀,入肉三分,倏然皺起的眉漸漸舒緩,神色居然有種解脫了的平靜,如同一個破碎的布偶。

溫熱的血液從她的心口噴湧而出,随之一起湧進季揚腦子裏的是被封藏了幾千年的記憶。

……小淺……安淺……阿淺……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不複存在了——遠處漸近的人聲聽不到了,男人驚慌離開的背影看不到了。季揚眼中只剩下一個瘦弱單薄到好像下一刻就要灰飛煙滅的身影,那副眉眼和記憶裏的何其相似,就連眼底那抹微涼的笑意都和千年之前的如出一轍,一直涼到季揚的心底,遽然激起的痛意貫穿肺腑,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震蕩不休。

——是阿淺是阿淺是阿淺……

——為什麽松手為什麽松手為什麽松手……

季揚聽到自己的心髒撞擊胸腔的聲音,有力而強健,但此時他寧願它從此徹底安靜。

兩千年前,是他親手把劍刺進了她的心口。

兩千年後,他又親眼看着別人把刀插上了她的心口。

——怎麽能……這麽殘忍?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回到古代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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