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婚變
又一個趙安淺出現,身上還穿着和新娘別無二致的禮服——這一幕讓在場的儒家弟子都傻了眼,反應過來之後,便開始竊竊私語。
張良在震驚之後立刻就要低頭去看,但幾乎同時,“啊——!”一聲尖叫拔地而起,幾乎刺破人的耳膜,所有人的注意力頓時再次轉移到張良懷裏。
之前被張良從花轎裏抱出來的、昏迷不醒的“趙安淺”此時正瞪大了眼睛驚恐不已地看着他,臉色依舊蒼白,隐約還透着一股死氣……張良心下一沉,目光随之下移,便更加心驚地看到一柄匕首深深地戳進“趙安淺”的腹部,那女子捏着匕首的手繃得死緊,幾乎痙攣。
沒等他反應過來,“趙安淺”已經猛地一個掙紮,從他懷裏脫身,踉踉跄跄地後退兩步,和張良拉開了距離——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腹部紮着的匕首,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她滿臉悲憤地扶着身後的花轎勉強站住,沾着鮮血的手指顫抖着在臉上摸索,忽然頓住,猛地抓開,一張□□便從她臉上脫落,現出一張全然不同的臉。
滿場的觀禮者心驚肉跳,連呼吸都屏住,只聽到這個陌生女子嘶啞着嗓音,捏着□□的手顫顫巍巍地指着張良:“張良先生……我按照你們的吩咐,假扮安淺殿下,如今,事情敗露,你們……你們竟要殺我滅口嗎?!”聲音清晰字字凄厲,兼之現場鴉雀無聲,耳朵沒問題的儒家弟子都聽清了這段指控,聽清之後,腦子裏便是一嗡——什麽?難道師公們早已計劃好……
張良瞳孔一縮,立刻轉頭去看剛才明明急欲沖過來,卻忽然沒了聲息的趙安淺,而當他看到安淺駐足在人群外圍,神情呆滞地倚靠在身後那個男子身上時,心底忽然一空,而後一恸——因此,當那個陌生女子猛然拔出匕首,高高揚起,叫着“我要殺了你”時,張良竟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子房小心!”顏路眼疾手快,迅速拉了張良一把,同時把那個女子一掌擊飛。手臂上有些異樣的觸感傳來,張良遲鈍地低頭,看到溫熱的血液從被劃傷的汩汩流出,将玄色禮服染得妖冶。張良再次擡頭,卻看到趙安淺正轉頭看着那個人,兩人靠得極近,他一手扶着趙安淺的腰,形容親密,此刻嘴角含着一絲諷刺的笑意,目光越過安淺,直直地朝張良看了過來。
帝國送嫁衛隊的隊長在此時高聲大喊:“來人!儒家涉嫌謀害安淺殿下,速将儒家一幹人收押待審!”
——阿淺,你試過嗎?那種周圍的人為了你而死絕,你卻只能頭也不回地逃離,甚至連一聲悲嘯都不能發出、一滴眼淚都不敢留下的感覺嗎?
——沒有呃……嗯……願我們都不要遭遇這種情況吧!
張良忽然輕輕地笑起來,而趙安淺在此刻轉過頭,看到他的表情,臉色一變,向來散漫的目光裏竟然帶着幾分哀求。而聞訊從正廳趕來的伏念、站在張良旁邊的顏路,以及一些心腹的儒家弟子,面對突如其來的罪名,臉色都變得相當難看,卻又礙于禮法不得不壓制住自己。茫然無知的其餘學生對着逐步逼近的衛兵一退再退,漸漸被包圍,張良卻無動于衷。
阿淺啊阿淺,你到底,知道了多少,又隐瞞了多少?
前一晚含笑應下“行路孑孑,誰堪與共”的時候,你眼裏之所以浮出那種悲哀疼痛,是不是因為,你早就預知了今天這一幕?
也早就知道,你我,注定分道揚镳,天涯陌路,生死殊途?
那個人似乎對趙安淺說了什麽,趙安淺看着張良的目光突然一震,一下子清明程亮,接着,用盡力氣似的大喝了一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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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拉拉扯扯的衛兵和儒家學生都是一靜,而後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了今天這一場紛亂的核心人物安淺殿下。
“子房。”安淺揚起一臉的微笑,遙遙看向張良,“本宮有幾句話想和你說。”言罷,她就要擡腳往前,卻忽然頓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人,語氣幾分詫異:“東君大人?”
聲音不低,衆人聽到,再次一愣——那個人就是東君?
在陰陽家之中位列掌門東皇太一之下、兩大護法之上、作為陰陽家下一任掌門來培養的東君?
看到此時趙安淺和東君的親密形容,再想到此前趙安淺女扮男裝以“無由先生”的身份教授合術,儒生們都有種被欺騙的惱火,牙齒咬的咯吱響。
張良眸光皺深。
東君楚麟面無表情,眼神一點點地冷了。而趙安淺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低頭靠近,不知道又說了什麽,他的手終于從她的腰間松開。
趙安淺心滿意足地轉過脖子,仰起頭,姿态端莊,在衆人複雜各異的目光洗禮下,一步步朝張良走去,終于在張良面前站定,稍皺了皺眉,一掃他手上的傷,臉色突然一變:“你的手……”
“怎麽回事?”張良打斷,盯住她,看到了自己倒映在她眼中的執拗目光。
他剛才就看到血的顏色不對。但現在他不想考慮這個。
趙安淺神色變換,終于将目光移到他臉上,輕笑,聲音低低:“子房是聰明人,難道還看不出來嗎?”緊接着,她擡高了音量,讓在場的人都能聽到,“張良,你們很聰明。知道帝國賜婚另有玄機,知道一旦讓我嫁進小聖賢莊,必然會給小聖賢莊帶來變故,所以選擇了先下手為強,在路上趁我不備進行掉包,妄圖阻止我們的計劃。”
“愚蠢至極!”趙安淺冷笑,環視一眼四周,眼神盡是輕慢,“看到了嗎?帝國的尊嚴,不容你們肆意玩弄!儒家!當你們已經成為帝國眼中釘的時候,再多的掙紮都無濟于事!所有的反抗都只能加速你們的覆滅!既然有膽量挑戰帝國的尊嚴,就要承受得起這樣做的後果!”
這種□□裸的羞辱,讓周圍那些儒家弟子的眼神漸漸變得熾烈。張良一瞬間并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心髒揪得死緊,苦澀酸痛。
“你們還愣着做什麽!”趙安淺淩厲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那些衛兵,“立刻将這些儒家弟子羁押!走脫一個,看你們如何向陛下交代!膽敢反抗者……”她擡起下巴,冷笑,“殺無赦!”
那三個字猶如一把吹毛立斷的匕首,狠狠插進張良心裏。疼痛驟然,張良的身體晃了晃。
“如果是這樣……那你,還回來做什麽?”他擡頭,死死地盯着趙安淺,眼眸泛紅。
趙安淺溫柔地笑了笑:“我啊……”她又朝他靠近了一步,聲音放低至只有彼此能聽得到,“沒辦法,我做的事被他們發現了。雖然我想活命,但是如果不拿出點誠意,沒辦法向他們證明我的價值。所以……子房,我只好辜負你了。”
話音未落她就出手了,提肘豎掌凝氣,起手式是對張良而言再熟悉不過的一招——必殺招。
張良已經被刺激到麻木,反應過來之前手掌已經對着趙安淺推出,緊接着神情一變猛然醒悟,正要卸去掌力化解招式,原本來勢淩厲的趙安淺卻突然變招,一撥一滑一推,将張良的手掌帶回原來的軌道。
周圍的人只看到,張良後發制人,一掌落在了趙安淺肩上。
趙安淺踉跄着後退了兩步。
“還不動手!”“給我殺了他們!”
楚麟和趙安淺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被逼到絕境的儒家弟子終于意識到,眼前的局面根本是帝國為了取締儒家而精心設計的騙局,所謂羁押待審,不過是為了有個合理的借口把人控制住。一旦落入對方手中,便成俎上魚肉。
被欺被辱被迫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無恥!”終于有一個儒家弟子先動手,用盡全力推開一個逼近的秦兵,一揚手将腰間佩劍拔出,劍鋒直指眼前衛兵,“嬴政殘虐至此,必遭天棄!”
這一聲如同在灼熱的油桶裏爆卡的一粒火星,瞬間将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燃破。儒家弟子在絕望之中生出破釜沉舟的心情,紛紛避開秦兵的擒拿,各自拔出佩劍。對情況一知半解的秦兵自然也不會對這些儒家弟子有多少顧忌,幾乎在一瞬間,兩方的人就交上了手。伏念和顏路在短暫猶豫後,終于還是轉身去幫那些正在反抗的儒生。
動亂之中,卻有幾個人對亂象視若無睹。在趙安淺被“擊中”之後立即掠過來的楚麟是一個,捂着肩膀站在原地半悲哀半無奈地盯着張良的趙安淺是一個,僵直了身體一次次把手握緊又松開的張良是一個,而所有人似乎也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朝他們靠近。
“淺淺!”楚麟扶住趙安淺,只看了她一眼,臉色就沉了下去,立刻擡頭盯住張良,目光憎惡。而與之目光相迎的張良同樣眼神淩厲,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朝對方出手,一個運掌一個提劍,使出的都是殺招。
但緊接着,兩人雙雙停手。
楚麟強行收掌,掌風而張良的淩虛橫住,沒有再往前一寸。
趙安淺的咽喉,就在淩虛的劍鋒前擋着。
她擋在了楚麟面前。
張良瞳孔縮緊,眸色成了化不開的濃墨,那樣的沉凝深重裏,似乎一切的一切都被吞沒滅頂,屍骨無存。
“子房,過往和今日,是我安淺對不起你。你曾經信任我,我很感激。但……我不想死。”趙安淺聲音平平。
“感激?”張良笑了笑,眼神寸寸冰冷,“感激到用這種方式,來報答我的信任?”
浸淫詩書的儒家弟子對上訓練有素的秦兵,武力值的差異擺在那裏,局面慘不忍睹。
都是因為他。
都是因為,他信任她。
都是因為,他冒險幫她。
趙安淺不會無緣無故失蹤,除非是陰陽家發現了什麽,把她帶回去。他知道這一樁婚事裏陰謀重重,卻怕自己一旦拒絕,便會讓她從此永無脫身之日。
他以為最糟糕的不過是帝國再給小聖賢莊加上一層禁制。
卻沒料到,這次,他們狠辣到膽敢明目張膽地對小聖賢莊動手。
直到她出現,他依舊不肯相信她已經倒戈。
張良甚至在想,現在彼此已經撕破了臉,哪怕局面對他們再不利,這次,他絕對不會像韓國滅亡時那樣,或像在博浪沙那樣,為了所謂的保全有生力量,獨自逃離。
可是她如今正站在那個人面前,擋住了他的劍,決然地說,子房,是我安淺對不起你,是我安淺為了保住自己的命,選擇了和你敵對。
那我當日的“敢信”,又成了什麽呢?一場戲言,一場笑談,還是你處心積慮終于握住的七寸?
心裏發顫,握着劍的手卻很穩,張良痛恨到此刻他還是唯恐不小心傷了她。
“帝國的安淺殿下,不為帝國而活,還能為什麽而活?”趙安淺揚起頭,無奈又決然,“子房,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一點,你不該不明白。”
“是……早該明白。”張良怆然而笑,“我本該明白。”
趙安淺的道,是留得青山在。為此,再次倒戈又何妨?
“不過,我總歸是欠了你。”趙安淺忽然綻開溫軟笑意,“我也知道,子房你很想為你的師門報仇。”
她張良還沒反應過來,突然感覺到手上重量一輕,刀劍入肉的沉悶聲響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震驚地擡眼,看到她死死地握着淩虛的劍刃,不留餘力地把劍鋒按進了心口。
——那些紅色的……是她的血嗎……
“淺淺!”楚麟一聲怒喝,“當”地一聲,淩虛被扔到了地上。張良怔怔地看着趙安淺靠在楚麟身上,血從創口不斷湧出,在嫁衣上開出滿目鮮豔,像是知道已經來不及,所以要拼着此刻綻放的生命。
——知道已經來不及……
張良觸電般渾身一抖。真相已經觸手可及,此時他卻畏懼,卻止步。
“滿意了……嗎?”趙安淺死死揪着楚麟的衣服,喘着氣,卻拼了命地咧着嘴笑,“你想……聽的,我……說了。你想……看的,我……做了。你……滿意了……嗎……”血随着她的情緒激動,流得更加歡快。
楚麟緊緊地抱着她,之前的冷靜自持都破裂,周身氣息寒意逼人:“淺淺,你別說話,別再說話……”
趙安淺置若罔聞,努力地轉頭,面對着張良,費力地揚起一絲雀躍般的笑:“用……我的命,換來的……敢浪費……試試……”
這種眼神的威脅,對張良來說,沒有一丁點效果。他太陽穴處的液體汩汩流動,急促得似乎下一刻就要破體而出。
她的命……她的命……
楚麟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聲音如野獸的嘶吼:“趙安淺,你敢死試試!”那種怒火,像要把人焚燒殆盡。但趙安淺似乎什麽都沒聽到,唇角微微揚起,帶着心滿意足的笑,阖着眼,臉色一點點地灰敗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中卷結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