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迎親
四月中,大婚。
天方亮時,鹹陽城的不少百姓在一邊打哈欠一邊打開自家屋門的那一刻,因為雙眼看到的情景而一下子愣住了。
四列着玄色禮袍的人神色穆然地從官道上走過,前方是八人擡的轎辇,酒紅色的帷幔四面垂下,翹起的轎檐上懸挂着紅色宮鈴,搖曳的姿态便如邀約。
而隊伍正前方騎馬禦劍而行的男子,一身玄衣典雅高華,容顏清朗皎皎如雪,眉眼如錦繡繁花,薄唇帶笑,風華灼灼。
教誰家女子,幾分驚豔幾分愁?
好吧,都和張良無關。
迎親的隊伍昨天就到了鹹陽,但只是宿于驿站,等到今天才算正式迎親。
宮門在望。
說不緊張是假的。
張良默默地吸了一口氣,按下一路以來的心神不寧,在兩列持戈衛兵的夾道相應中,翻身下馬。
宮門便于此刻巍巍然開啓。
紅色的地毯一路從裏鋪到了內外城的入口,有人穿着和他同樣款式的玄色禮服,在侍女的簇擁下迤逦行來。
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張良的目光緊緊盯着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直到那個端着微笑的人走到他身前一丈外,熟悉的眉眼在轉瞬即逝的時間裏滑過一絲狡黠笑意。
一直懸着的心才有了着落。
是她。
“子房。”她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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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張良含笑,輕聲回應。
“你來了。”
“嗯。”
映照在彼此眼中的塵埃落定的欣喜——還有她較之平常更加出衆的風姿。
挽青絲,佩珠翠,點绛唇,畫黛眉。
這是張良見過的安淺最為細致的一次妝扮。不論此刻的富麗堂皇之下有多少心照不宣的詭谲,她的這番打扮終歸是為自己。想到這裏,張良心中便是一暖。
但他剛準備将手伸出,一直微笑着的安淺突然回過了頭,朝着“娘家”分派給她的八個侍女朗聲道:“幾位姐姐,此行路途遙遠,既然本宮的夫君已經親自來接,不如由本宮代諸位請命,讓諸位留在皇城?”
張良頓時一僵,一僵過後,極快地一眼掃遍了她身後那八個侍女。
一瞬間的愣怔後,八個侍女才反應過來,立刻跪了下來,異口同聲開口:“請殿下三思。”安淺微眯了眼,笑吟吟地偏着頭道:“幾位姐姐不怕路遠艱辛嗎?”“殿下多慮了。”“真可惜。”安淺彎了眉眼,笑容裏幾分意味難明。不等這些人再有什麽反應,安淺轉回去,看定了張良,笑了笑,道:“子房,這幾位姐姐往日在宮中對阿淺多有照顧,不過幾位姐姐畢竟嬌弱,此行路險,就麻煩子房多派人手照應了。”
她難得乖巧,張良卻連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了。在那八個個女子不善的目光裏,張良面無表情地往前邁了一步,靠近安淺,終于看到她的神情有剎那僵硬。
他含着莫名的笑意,傾身,神态親昵如讨好心悅女子:“阿淺,你在急什麽?”
急着,讓他看清什麽?
安淺神情微變,欲待揚起的笑僵在了唇角。張良已經執起她的手,牢牢握緊,以不可抗拒的姿态,拉着她朝轎辇走去,全然無視身後一幹人能把人戳出洞來的眼神。
走了幾步,安淺終于忍不住了,水汽盈眶地看向張良:“子房,我手疼……”
“……”張良終于克制不住地瞪了她一眼,而後把手掌稍微松了松。覺察到力道卸去的安淺立刻要抽手,不料剛有動作,就被張良搶先一步——繼續握緊。
安淺:“……”
“阿淺如果看我不順眼,盡可以在這段路上做點什麽。”張良淡淡答,言辭間淡淡寒意。安淺默然。
看到她不住閃動的眸光,張良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幾分酸澀又幾分甜,一半涼一半暖。她曾不止一次說過自己是個惜命之人,那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讓她動了這種心思?
“阿淺,你曾說過,信我。難道,只是戲言嗎?”張良微嘆,語氣裏的委屈失望沮喪惆悵不一而足。原本微低着頭拼命思索的女子忽然間微微一顫,片刻後擡眼望着他,眼神晶瑩如珠。
張良的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他看到她漸漸彎了唇角,笑意明朗。握在一起的手彼此扣緊,契合得像兩塊榫接在一起的木板,而她更加用力地回握,宛是不離不棄的姿态。
張良微微地笑起來。
上車之後,安淺和張良失去了接觸的機會。那八個侍女對着安淺的馬車嚴防死守。路上雖然有休息的時間,但每當張良出現在一丈以內,至少會有一個人高聲提醒,言辭之精巧犀利讓人嘆為觀止——說得張良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成了不仁不義失禮失節十惡不赦的小人一樣……
“娘家”和“婆家”的人手都在旁邊豎着耳朵聽,張良除了後退離開……還真是沒有其他選擇。而不巧,據說是因為水土不服,安淺的嗓子在啓程第二天就開始不舒服,連喊兩聲回應他的可能都沒有。
話說張良其實很懷疑這些侍女是不是名家的人。
但随時盯緊安淺并保持盡可能多的眼神交流是必須的。
行路第四天,日落時分,婚禮隊伍終于到達了桑海城郊,一行人在山下客棧留宿。
安淺在八個侍女的“簇擁”下走向房間時,張良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不由自主地心跳驟快。他腳步一動,正向走上去,她卻突然回頭,盈盈一笑。
——好好休息。
張良讀着她的口型,心跳一點點地平靜下來。
桑海的夜一片死寂,卻有莫名的情緒從人心底的最深處一點點滋生,纏住人的所有理智,如跗骨之蛆,啃噬吞咬……
張良從淺眠中驚醒時,一擡頭正望見月明如洗。
那種不安再次爬了上來。
即使精神一路緊繃,已經接近極限,但張良現在實在睡不下去——或者也可以說不敢睡。
他帶上淩虛,推開屋門走到後院,本來已經做好在院子裏枯坐一夜的準備,不料剛走出去時,便覺察到有一道目光牢牢地鎖住自己。
張良擡眼,一瞬間望進了一雙沉凝如墨的眼瞳。
然而那種沼澤似的欲待教人沉淪的濃黑轉瞬即逝,下一刻,張良只看到她在盈盈月色下盈盈地笑,眼中流光湧動。
和他一樣的似真又假。
“那八位姑姑呢?”張良也笑了。安淺嘴角彎彎:“都在呢,子房盡管放心。”月色下她明眸染笑,他眼底笑意微微,相視的目光裏似有霧氣淺淺氤氲。
半晌寂靜。
“子房不睡嗎?”安淺率先挑起了眉,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托腮詢問的樣子無形中帶着邀約意味。
邀約……張良的眸子忽然有些深了。他一眨眼,恢複淡淡神色:“阿淺呢?”
話音剛落,兩人都不由得笑了。
笑着笑着,高樓上的那雙眼似乎漸漸被水汽潤澤,越發晶瑩。
“子房,我有句話想問你。”安淺飛快地眨了眨眼,語氣依舊是輕快的。張良點了點:“你說。”“你害怕失足嗎?”安淺的語氣稍稍沉了點。
張良靜靜地望着她,看到她的眼睫不斷地微微發顫,心裏似乎也有同樣的韻律在輕輕敲擊。
“怕。”他開口,神色卻平靜,“但更怕因懼怕而永遠錯失。”
安淺仰起頭,喃喃:“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阿淺也知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嗎?”張良突然話風一轉,笑容帶着黠意,“行路孑孑,誰堪與共?”
安淺唇角的弧度再次擴大,卻也更用力地把頭仰起:“看來,我也不可以不弘毅了……”她偏頭,不等張良看清,就縮進了屋子,果斷幹脆地關上了門。
張良笑了笑,拂衣在石板上坐下,阖上雙眼。
次日清早,大隊人馬再次上路,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往上走。大約過了一個時辰,花轎終于到了小聖賢莊的正門。
張良一眼就看清了那個穿着白袍帶領諸位弟子在大門口迎接的人。
“二師兄。”
“一路可還順利?”
“嗯……掌門師兄呢?”
顏路的眼神頓時多了幾分無奈:“在正廳。”
張良點了點頭——伏念沒有出現在大門口,在他意料之中。畢竟自從那天張良應下婚事以來,伏念就幾乎沒對他說過一句話。但安淺總歸對小聖賢莊有幾分恩義,因此伏念這般也算是讓步了。
擡頭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大門,張良心底微松,轉身,朝已經停下的花轎走去。
按規矩,此時本應由娘家的人把新娘抱到新房裏去。但趙安淺身份特殊,就算有護衛敢抱她,張良也不可能同意,而陪嫁的八個侍女都低着頭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那就只好由新郎親自出馬了。
張良微微笑着,在花轎前停下。此刻四周圍一片安靜,除了不為所動的護衛,不少儒家弟子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了花轎上——下嫁小聖賢莊的帝國公子趙安淺,教授了他們幾個月的合術、最近又突然失蹤的無由先生趙安淺……
在這種詭異而不安的氣氛裏,張良緩緩掀起轎簾,目光在轎中一掃,臉色陡然一變。
安淺安分地跪坐着,雙手交疊于膝上。
卻無力地埋着頭。
張良的身體晃了晃,抓着轎簾的手已經青筋暴起。
唇瓣幾次開阖,卻一個音都沒有發出來。
阿淺……阿淺……
肩膀開始克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子房……”覺察到情況有異,顏路蹙眉,走了上來。
“沒事。”張良低低道,他忽然平靜了下來,目光依舊牢牢地鎖在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上,如水溫柔。他微彎了眉眼,靠近,将那個安安靜靜的女子從轎中抱出,而她溫軟的身軀乖巧地靠在他懷裏,如一只安睡的兔,不再豎着耳朵警惕地蹦來跳去。
等到張良轉過身時,顏路一眼望見安淺的臉色,眼神頓時一凝。
唇色發白,雙眼緊閉,眉間一團青黑之氣。
“師兄。”張良把聲音壓得很低。兩人目光一觸,顏路看懂了張良的眼神。
不管安淺中毒的真相如何,如果這件事在此時揭出,婚事恐怕還要生變。
但就在顏路和張良打算帶着安淺離開大門去新房時,一聲暴喝突然從人群外圍炸響,沖破此刻緊張到快要凝固的氣氛。
“放下她!”
張良一震——這聲音……
他霍然擡頭,迎上一道冰冷銳利的目光。而在這目光之前,有一個熟悉的玄色身影,正皺緊了眉試圖穿過人群朝他靠近,神情滿是焦灼。
幾個儒家弟子已經低呼出聲:“無由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先解釋一下為什麽這章會卡這麽久。
首先放假之後我碰鍵盤的機會變少了這個沒辦法。
其次,本來我已經寫到下卷了……然而作死的某荒突然覺得原來的架構不大好,于是從中卷剩下的部分開始重新碼……所以說這一章真的卡了很久啊尤其從張良的視角來寫貌似不斷在崩壞……
已哭瞎。
所以說你們将就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