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棋子
王勃在《滕王閣序》裏說,“時運不濟,命運多舛”。
安淺當年在高中語文課堂上讀到這一句時,心髒瞬間被這句話擊中。
于是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安淺念了一路的“時運不濟命運多舛”,念到同行的鄰家死黨林曉幾乎暴走。
然後,上天讓安淺徹底懂了何謂真正的“時運不濟,命運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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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毫無征兆地降臨,只在安淺眼睛一閉一睜的時間裏。
——連背誦古文都不行嗎?!老天太小心眼了!
以上是安淺醒來後從楚麟口中得知自己來到了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時,腦子裏唯一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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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醒了?”眼前之人眉眼輕挑,一點弧度就是明珠灼灼洵美且異。被那句“公子”和眼前美色砸暈了的安淺在好不容易找回自己殘存的神智之後,只能想起來一句再俗濫不過的開場白:“這是哪裏,你是誰?”
說完,才發現那種清甜脆爽的嗓音與印象中不同,然而又有幾分熟悉感。
接下來對方的回答成功地截斷了她的腦回路:“這是骊山陰陽宮,在下楚麟。”聲線誠然華美,吐字誠然清晰,但安淺誠然沒聽懂。
骊山?陰陽宮?什麽鬼?
她在做夢嗎?
可惜,之後所發生的盡管荒誕卻切實的一切讓安淺沒辦法懷疑周圍所有的真實性。
她姓趙,嬴氏,小名安淺,她是秦始皇嬴政的女兒之一,她今年十二歲,她在秦始皇二十六年——正是秦始皇統一六國的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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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耶?實耶?
如果趙安淺是真的,那安淺去了哪裏?
如果趙安淺是虛的,那這夢什麽時候會醒?
銅鏡裏映出的分明是安淺十二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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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周圍的環境并沒有留給安淺多少傷春悲秋的餘地。除了公子這個身份之外,趙安淺另有要務——這一年裏鹹陽宮中有大半公子被選入陰陽家門下接收訓練。而趙安淺在被挑選時突然昏倒在祭臺上,如果不是東君出面作保,趙安淺怕是不知不覺中就魂歸離恨天了。
順便提一句,陰陽家,先秦諸子百家之一,如今服務于帝國,而保下她的東君是陰陽家高級頭目之一——正是楚麟。
安淺曾經熟悉的一切突然間都消失,蜂擁而來的全然陌生,包括生存的法則和生活的規矩。她被過往遺棄到這裏,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眼看着現實黑霧般向她擠來,絕望和恐懼沒頂。
那麽,哪裏還能,記得過去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安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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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淺記得,張良問過她一個問題。
——阿淺,你試過嗎?那種周圍的人為了你而死絕,你卻只能頭也不回地逃離,甚至連一聲悲嘯都不能發出、一滴眼淚都不敢留下的感覺嗎?
那一刻她死死按住心髒,不讓它被穿胸而過的風帶走,微笑着說沒有。
但是,子房。
你試過嗎?那種在潛移默化中相信了什麽會亘古,某一刻卻看到誰冰涼着眉眼,在漩渦裏突然松手,任由你掙紮他卻巋然不動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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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家絕對不是一個适合讓穿越者逐漸适應的地方,優勝劣汰的規則,高強度的訓練,加上心理上的孤獨,讓安淺就算想抓住機會活下去,也只能悲哀地發現自己失去了抓握的力氣。
不是所有的弱者都能幸運地在危急關頭爆發小宇宙。
而楚麟,則在安淺行将崩潰之際對她伸出了手。
即便這個人看出,趙安淺已經不是趙安淺。
楚麟說,他只是碰巧動了恻隐之心,而安淺碰巧撞見。對于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安淺在一秒鐘之後就懶得多想了。
這個人教會了她如何在黑暗混沌裏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手把手地授予她陰陽家的術法,教會她如何更好地保護自己不被他人所傷。
并非毫無警惕,只是安淺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可能被楚麟企圖的價值。她這麽對楚麟開玩笑時,楚麟只是淡淡一牽唇角,說:“價值還是有的。培養一個心腹,對我來說不算壞事。”
在毫無破綻可言的童話情境裏她也逐漸信以為真,于是無所保留地回以信任和坦誠。
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個能讓被利用的人連自己的價值都無法覺察的人。
知道那陰謀和自己的真正價值時,安淺腦子裏盤桓的只剩下一個字——逃。
以人力轉移命星的荒誕理論,安淺持懷疑态度,但架不住陰陽家那幾個腦子裏養魚的人篤信不疑,而三年的衣食供養還遠不足以讓安淺拿自己的生死來陪他們鬧騰。
她或許願意為了楚麟而暫時放棄自主權,做他手中棋子,但若是他僅僅将她當成手中棋,便再不會心甘情願——誰知道事成之後自己會不會被徹底抹掉?
于是,三年的安分守己之後,趙安淺的叛逆終于爆發。從秦始皇二十八年的年末到二十九年的春末,到那一年桃花謝盡之時,歷經了大大小小十多次失敗後,安淺終于趁着楚麟随嬴政東巡的契機,成功擺脫了陰陽家和帝國的掌控。
然後,安淺在博浪沙撿到了桑氏某人——其人品确實“喪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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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楚麟把安淺帶走時,安淺看到“桑少爺”眼中幾分算是真誠的歉意,多少還是覺得寬慰了點。只是,安淺沒有告訴他,她并不恨他連累自己被楚麟找到。
十多次的逃逸,其中到底幾分是真心想要離開,而幾分又不過是希望那個人能因此心軟能因此動容?
如果三年的點滴不是全假,那麽她能不能試圖将所有的真實抽絲剝繭,為自己搏一個海闊天空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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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桑少爺”嘛……安淺雖然看出了那個人為欠她的“自由”而介懷,卻不想解釋——平白無故地被當侍女使喚了那麽多天,小小地報複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只是,安淺料不到,最終那個人會為了還她“自由”,幾乎賠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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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陽武被楚麟逮回去之後,她和楚麟之間确實又爆發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沖突,身上的各種殘毒也是那段時間陸陸續續折騰的結果。安淺知道陰陽家暫時不允許自己死,所以她卯足了勁折騰,要得到一次交易的機會。
但那一次痛得神魂不屬時,楚麟卻抱住了她,素來淡若無物的眼睛裏劃過哀恸。
他說,淺淺,別再折磨自己了,我答應,一切結束後,給你生存的自由。
也許楚麟對她隐瞞過什麽,但對她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假。
于是她信了。
于是她友情出演了兩場被追殺,換來進入小聖賢莊的機會。
——但是,為什麽你會對我用上陰陽家用來控制暗手的蝕心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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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問楚麟,待此間事了,她要離開時……他會解了她身上的蠱吧?
假如楚麟在那時立刻為她解蠱,安淺大概會繼續信下去,認為蝕心蠱不過是為了取信于張良等人的又一計。
可惜……沒有。
——所以,當真,是不被信任的棋子而已。
安淺蜷縮在樹林裏,心髒被人抽空了似的疼。春日裏的陽光那麽暖,照在她身上偏偏泛着寒意。一下子仿佛時光重來,她還是七年前那個莫名其妙就穿越了的小丫頭,周圍的一切真實卻冰冷,像張着恐怖大嘴的兇獸,要把她拆吞入腹。
安淺就是在這個時候,聽到腳步聲響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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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趴在張良懷裏哭一場,對安淺來說并不算什麽。骨子裏她還是接受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十二年義務教育的安淺,假如來的是顏路,假如抱着她的是顏路,安淺一樣能哭得酣暢淋漓。
但是顏路不會問這麽一句話——
“阿淺,信不信我?”
環住她的手有輕微的顫抖,出賣了眼前這個人臉上似乎童叟無欺的篤定從容。
安淺很不想承認,當時之所以發呆,是被張良的美色晃花了眼……
不是楚麟那種奪人眼球的絢麗璀璨,而是不事張揚的溫潤沉凝,卻在揚起了眉的時候,叫人窺見塵世間所有賞心悅目的景致。
當然,也不是博浪沙初見時的那一張清秀平常的臉——不過,這一點并沒有對安淺漸漸認出此二者是同一個人造成什麽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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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博浪沙時趙安淺沒有見過桑少爺藏在面具下的那張臉,就算桑少爺和張子房的聲音略有不同,就算安淺一直到重逢後才勉強地記起歷史上的博浪沙刺秦到底是誰幹的……
然而那種如出一轍的“無恥”風格和那雙溫涼沉斂的眼,實在讓人很難忘記。
雖然一度存疑——安淺記得清清楚楚,她那個酷愛歷史的死黨林曉曾經告訴過她,謀聖張良,修的是黃老之學——換言之,諸子百家中,張良如果有門派,應為道家。而且,在進入小聖賢莊之前,楚麟沒有向安淺透露過三個當家的信息,這導致安淺在見到張良時真的懵了一把。
不過……後人所知的,便一定是歷史的全貌嗎?誰知道有多少事永遠被時間掩蓋,叫後人再也觸碰不到真相的衣角?
何況,這貨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而既然此張良極有可能為彼張良——放近了說,博浪沙刺秦之事是大不逆,放遠了說,刺秦失敗是謀聖的人生污點,假如這狐貍知道自己已經認出了他就是當時那個刺客,是會殺人滅口呢還是殺人滅口呢還是殺人滅口呢?
安淺機智地放棄了挾恩求報的機會,并且深以為就算楚麟打算利用她在小聖賢莊搞鬼,自己還是可以試圖少得罪張良一點以便将來不至于死無全屍的。
但是眼前的情況好像有點出乎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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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幾近任性賭氣的口吻讓安淺自己吃了一驚,恍惚間不知何時,自己面對他的時候已經習慣了這樣沒遮沒攔的态度——除了自己的身份之外,曾經身為安淺的棱角早已不複僞裝。
但是她憑什麽呢……
憑什麽對他用上肆無忌憚的語氣,無意識地就承認了自己別有來歷的事實而不怕他起殺意?他是張良也是未來的謀聖,而自己不過是他人手中一枚或将湮滅成粉的棋子,還是打算對他不利的一枚棋子。
他憑什麽在得知自己心懷叵測之後還敢提出“信與不信”,仿佛只要簡單一句話,他們之間就不會有背叛?他的謹慎周密都死哪兒去了?
怎麽敢這麽輕易地……許諾……
秀什麽自信秀什麽優越感!
躁意一點點地冒頭,安淺深吸一口氣,正打算冷靜冷靜,想想怎麽把自己剛才的言行遮掩過去,腰間的禁锢陡然加重,并且多了幾分決然意味。
“阿淺肯信……”他一字一字道來,“良便敢信。”
你誰啊你……
如果不是突然掉進了張良的眼睛裏,安淺絕對會立刻回一句噎死他。
“那麽,我信。”
那般鄭重其事,如歃血為盟的認真。
——若你我都曾經遇到過離棄,那這一次,你不要再做離開的那個人,我也不要再成為被留下的那個人。
不過,這不妨礙安淺趁着對方發愣的當口把人推開。
“男女授受不親吶……”她明眸細長,深淺湧動的情緒盡數擋住。
張良:“……”
她不看他,只是笑:“子房的信任來之不易,阿淺感激不盡。有朝一日,定當報之。”
後來的後來,安淺才想起,自己曾經聽過這麽一句歌詞——不懂愛恨情仇的我們,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
可惜,她當時沒想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假如不記得前情的話建議往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