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
“你說什麽?”雲鏡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眉頭一皺,眸子深沉。
“你……可以給我找一些教書先生嗎?”炆池撐着手看她,盈盈的目光溫柔缱绻。
為什麽?是因為梁洲嗎?
“沒事,我知道你不愛學,你也不一定非要學,開心就好了。”雲鏡回過神來,嘆了口氣,準備出門。
“可我現在想學了。”他急切地叫住她,似乎很想讓她明白,自己想要讀書。
他在讨好她。
怎麽會這樣卑微……
她以前查看過他的功課,簡直是慘不忍睹,也不知道炆池把心思都花到了哪兒上面去,直到炆池的身體越來越美,吻技越來越好,越來越勾人,她就明白了答案。
但是那時候的她,放任不管。
現在……
其實炆池是什麽樣的性子,她早就摸得十有八九了,本來就是這樣的性子,非要成為世家公子幹什麽呢?做自己也挺好的。
“沒必要的。”
“我想學。”他繼續說,“我真的想學……你不要放棄我……我不是為了哄你開心才學的,我知道自己沒太多見識,我什麽都不知道,先生說讀書可以見到認知以外的東西,說讀書是個好東西,你也覺得讀書好……我自己無法判斷,但我相信你們……我想,要是有一天我讀書了……萬一我也會變得跟你們一樣呢?”
知曉雲鏡是個讀書人,他也很會投其所好,不管自己感不感興趣,終歸是要學習的。雖然他不明白讀書能給自己帶來什麽,但是……雲鏡覺得好的,一定有她的道理。
“行。”雲鏡淡淡說。
詩書确實是個好東西,可以給人方向指引,其實細細想來,炆池也不一定是這樣一個放浪的性子,只是過去的人生只能見到這樣一種可能性,太沒有見識了,沒有別的選擇。
或許,在詩書裏學習了更多人的生活,他會選擇另外的生活方式,她會支持他。
如果繼續選擇現在這條路,她也尊重。
每一朵花,有每一朵花綻放的姿态。
就算不是出自愛學習的本意學習,也終會被浸潤的。
“你答應了?”他裹緊被子,仍在讨好她,總是有事沒事的與她找話聊,生怕雲鏡不理他。
“嗯,我答應了。”撇了一眼炆池,此時此刻衣衫散漫,一頭烏黑的頭發垂在胸前,格外柔美,雲鏡淡淡說:
“我把你抱回去,你走不動。”
雲鏡走到了炆池的身邊,炆池有些猶豫,他還應該繼續張開雙臂嗎?其實他是畏懼的,甚至說,是抗拒。
他希望讨好她,但實話說,他不敢那樣親密,昨晚上他情緒有些崩潰,致使他們都有些迷糊,他被她抱着時,格外有安全感。
但今早上一醒來,他至少清醒了。
雲鏡緩緩走過來時,他勾了勾唇,心想:如果雲鏡要那樣親昵地抱着他,他也接受。
但誰知道雲鏡找來一張毯子,給他裹住,淡淡說:“我把你送回去,這些時候,就別下床了,好好養着。別仗着身子骨好,就硬抗。”
柔軟的毯子接觸到了衣物,并沒有直接碰到他,他還是比較安心,內心微微舒坦了一些,淡淡說:“好。”
*
教書的先生叫張嶼。
這個地方畢竟遠離京師,是個貧困苦寒之地,教育不太發達,張嶼教習水平一般,不過已經是雲鏡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張嶼是個秀才,差點考中,後來過了年紀,也明白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安安心心在邴州開了個私塾,教書育人。
進到刺史府見到雲鏡的時候,他驚訝得挪不開眼,沒想到一時間廣富盛名的裕王,竟然是一個如此美豔清冷的絕世美人。
雲鏡不僅在軍事上面以一敵百,百戰百勝,少時一手好字畫也廣被稱贊,自年少成名,便有不少人花重金希望能求一墨寶,可惜雲鏡地位太高,人也太過高傲,除了皇室子弟,少有人能得償所願。
他答應得非常爽快,除了裕王的權勢威逼,還有個原因是想進刺史府看看,能不能欣賞一眼雲鏡的真跡。
但雲鏡在外很少舞文弄墨,賣弄才情,整個人金戈鐵馬,一心撲到行軍作戰上,也不喜歡在房間內挂自己的字畫,目前流傳的一副小楷書,挂在岑玉京的漳州刺史府。
沒看到,張嶼有些失望,年過半百了,名家的真跡是一張都沒見過……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見到名家真跡,看到真人也不錯……說出去也可以吹一吹,往後的餘生,也算是半個榮光了。
為了這份榮光,他特地休學,把私塾所有的學員全部退了,專心給炆池教習,不管教的好不好,被雲鏡請進府,也算是聲名大噪,不缺生源了。
*
這段日子裏,偏院子常常傳開笑聲,如三月春風,柔光和煦。
張嶼剛開始接手到炆池的時候,先是被美貌震驚,又被他的毫無文化而震驚,再被刺史府裏各種風言風語所震驚。
不過他是個聰明人,猜到了炆池地位不一般,絲毫不敢懈怠,行事都非常小心謹慎。
但相處日子久了,他竟然發自內心的喜歡上了炆池,并不只是把他當一個貴客,而是真正的當一個學生來嘔心瀝血地教習。
炆池本來就是一個非常溫和好相處的人,再加上長着一張人畜無害的臉蛋,搭配上溫和細膩如泉水一般的聲音,很難讓人不好感倍加。
他非常有禮貌,每一次張嶼搬着書畫過去,都會笑意盈盈的喊着“張先生!”,雖然身上有傷不能下床,但是也在床榻上磕頭行禮。
張嶼自然是覺得自己受不起的,連忙攔住他,讓他日後就點點頭作揖即可。
炆池其實非常勤奮,人也冰雪聰明,每一次張嶼給他教習的東西他都會認真聽,從剛開始的不懂,一臉茫然地看向他,愚蠢又讓人無語。
到後來逐漸一知半解,尴尬着臉,道歉說:“那看樣子我寫錯了……”
張嶼:……
“張先生,你看看我寫的字。”炆池聲音糯糯的,看向張嶼。
張嶼回身去看那副字,橫平豎直得非常僵硬,看得出來,很勤奮很努力了,精神值得表揚,能力實在欠缺。
只有一個“閱”字,寫得倒還是端正,更重要的是,寫得和自己的字,基本上筆觸不沾邊。
“閱字?怎麽寫得和別的不是一個風格?”
“不是這麽寫的嗎?”炆池不懂,茫然地看向張嶼,怎麽也識別不出來,究竟哪兒不同。
張嶼猛地一想,“閱”這個字,不像是炆池會寫的,而裕王雲鏡批改文書,多半會用到。難不成這是雲鏡的字?
嗯……半個真跡。
他連忙拓下來,把山寨版本的存着。
……
張嶼自從與炆池相處後,頗有一種春風化雨的感覺,以前他也在邴州開設私塾教習學子,但是有身份的人并不怎樣尊重他,沒身份的人有太多讀書也都太功利,少了聖賢之心。
其實他也沒資格這樣說,畢竟他讀書,也不是一顆文心所在,只是求一份生活而已。
而在炆池身上,有着最原始的熱情與純粹,他想:自己的人生這樣或許就到頭了,但炆池的人生,或許,才剛剛開始。
他要傾盡全力地去教習炆池。拿自己僅剩的知識去哺育,或許炆池能更上一層樓,走向更高處。
“好看。”他淡淡地說。
*
張嶼出入刺史府愈發頻繁,閑來的時間,就四處去搜羅自己的藏字藏書,全部都搬到炆池的院子裏面,挨個挨個地教習。
教習一個上位者,讓上位者擁有賢心,是另外一種實現人生目标的方式。
雲鏡今下午回來得很早,正是春日好世界,悠哉悠哉地賞着景色,一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張嶼抱着一摞書,往偏殿走去。
張嶼對炆池付出了很多,雲鏡看得出來,她走過去,微微欠身:“張先生。”
“殿下,不敢當不敢當。”張嶼連連退步,雖然年紀半百,卻對雲鏡很是恭敬。
雲鏡也沒有故作謙遜,淡淡地問:“炆池學得怎麽樣了。”
張嶼說:“公子,是老夫教過最滿意的學生,他天資不算最聰穎的,也不算基礎好的,但他是我最喜歡的學生。”
“怎麽說。”雲鏡順手接過他手裏的書,張嶼自然不敢,雲鏡随便示意了一個下人,便過來将張嶼手中的書清空,在身後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
“其實教書不為掙錢,至少不只是為了掙錢,也在育人,傳授詩書是為了讓人成為更好的人,公子……是一個很良善謙和之人,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很賢心之人。”
“嗯,他比你我,都六根清淨,是難得之人。”
“老夫能力不足,只怕耽誤了公子,公子這般難得娴靜之人,老夫第一次遇到,想要傾盡所有去教習,讓公子能變得更加好,公子于老夫,也是新的目标。”
雲鏡其實并未管過炆池的學習,她很忙無暇顧及,只要偏殿不出事不鬧騰,她便萬事大吉,至于炆池究竟學的如何,她好沒有認真了解過。
“我去看看。”
開春的庭院,一片寧靜祥和,芭蕉葉開得翠綠,楓葉嫩綠青蔥,透過溝壑假山,是一片盎然景致。
繞過苑門,走了進去,張嶼走在前方替雲鏡帶路介紹,等倆人走到房中的時候,察覺到有人來了,炆池忽的笑出聲來:
“先生來了?我寫了副字給你看!快來快來!”
語調輕快活潑,像一只生龍活虎的鳥兒。她很久,沒聽見過這樣的笑聲了。
瞧見身後跟着雲鏡,炆池眼神暗淡了下來,低着頭把字畫往身後藏,生怕雲鏡知道。
他接連養了許久,傷并未完全好,但能下地,與雲鏡對望的那一刻,眼神飄忽,開始不自覺躲閃。
“我看看。”
雲鏡走上前去。
“寫得不好……”他擰巴抗拒,緊攥着字畫。
雲鏡走上前,繞到他的身後,輕拍了他的肩膀溫柔說道:“不看看,我怎麽知道?”
雲鏡把緊攥的手掰開,把字抽了出來。
通過張嶼,似乎炆池成長了一些,開始弄明白了世上的好壞之分,榮辱尊卑。
過去雲鏡的生活總是太過淩駕于雲端之上,她無法去教養一個如此底層的人,可如今的張嶼,卻是真的讓炆池落地。
他們都有着一樣的出身,一樣的卑微渺小,張嶼可以透過自己的視角,向炆池講述這個真實的世界。
炆池低下頭,不敢看雲鏡,說:“先生說……你是名家……你的字畫千金難求,他也無緣欣賞。”
雲鏡眼神橫掃到了張嶼的臉上,張嶼身體抖得像篩糠,擦幹冷汗讪笑。
“一時玩笑之作,算不得數,若我不是裕王,這字畫便不會千金難求。”
她攤開了字,在桌子上平鋪開來,雖然嘴上說着抗拒,但炆池也不自覺向前一步湊近了身子,希望能得雲鏡指正一二。
她眼神毒辣,雙眼眯了眯,“你這字不錯。只是下筆時力道不足,架構不行,起筆落筆都太輕浮,筆觸也太淺,不是你的問題。”
終歸張嶼的書法不太好,教出的學生只能這個樣子。
雲鏡的書法是數一數二的,從小受的是皇家教育,年紀輕輕書法花鳥便已經算是名家,天賦異禀,“既然要學,你現在還在開頭,便臨摹我的字跡和畫吧,一開始就接觸更好的。”
她提筆,端正的在宣紙上落下楷書,無論行、楷、草、纂,她都得心應手,炆池過去一看。
筆鋒雖有金戈鐵馬之勢,卻也不失沉斂的溫和婉約,端正的筆觸硬挺有力,宛若大氣磅礴的秀美青山中開出一條平闊自流的江河,山水襯為一色,盡收眼底。
炆池張大了嘴巴,已經懂得了欣賞字跡,他盯着字跡出神,“殿下寫得真好。”
瞧見炆池一雙眼睛快要陷入了字跡中,雲鏡心裏莫名湧出欣慰的情緒,淡淡說:
“照着這個字練。”
語罷轉身看向張嶼,淡淡說:
“張先生和我來一趟。”
張嶼一聽,方才被批時候的羞憤難當瞬間煙消雲散,雖然內心已經興奮難以抑制,但外表上依然有禮知禮,躬身行了個禮後,跟着雲鏡走了出去。
-
入了主殿,墨跡未幹,雲鏡将剛才張嶼行筆的問題指出來,并親自演示說:“你已經固化,但有的提筆行字和作畫是有問題的,我幫你糾正了,你更好的教授炆池。他能有你一半才學,我便心滿意足了。”
第三日後,雲鏡差人往偏殿送來了一批字畫,她日常裏面是很忙碌的,那是她抽空繪做寫字的,炆池不一定明白,但張嶼明白。
漸漸的,炆池也能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