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敘 梓澤

第4章 一敘 梓澤

見犯人退場,侍衛們忙叫人散了。梁陳拿着徐曉曉的羽箭,輕輕撥了撥,幾簇流光從赤紅的羽毛尖溢出來,直射虛空,又散為光點。

蘇視瞅着那已經變成偶人的二娘子,随口問:“怎麽?”

“不在此間,”梁陳很想翻個白眼,“這傻丫頭,一旦被我逮住了,非得抽她一頓不可。”

“哪回都這麽說,哪回真抽過――哎哎,你來,你覺不覺得,這裏面好像有什麽不對?”蘇視擺了擺手。

梁陳湊過去,看着那長箭釘住的一串人。偶人的臉美的很有沖擊力,也邪得很有沖擊力,此時冷冷地看着他,卻不知怎麽,叫他覺得心頭一跳,竟好像在哪裏看過這種神态似的。

“你這箭靠譜嗎?我怎麽覺得你比較邪?正常人能把光凝成筷子嗎?以邪克邪,有道理啊。”蘇視叽叽歪歪起來,不等梁陳反唇相譏,就說,“方才說了那麽一大堆,跟之前那幾個偶人的情況并起來,倒有點我們先前猜的那意思。”

梁陳只好“嗯”了一聲:“确實――大部分都是有委屈、有不平才成邪的,只殺仇人,或者和仇人血脈很近的人。”

蘇視:“還有,這種委屈不平只跟風月有關。”

梁陳微微偏頭,似乎看見了那偶人的肩膀後漸漸出現了什麽東西,蘇視卻自顧自地分析道:“既然如此,那基本可以肯定,這種邪術的媒介就是愛而不得了,不過……”

他還沒“不過”完,一把放在桌邊的椅子飛起來嘩啦一聲在偶人身上撞碎,狂風大作,碎末絞進了它背後的黑色漩渦之中。梁陳一把抓住蘇視,一道光索剎那抛出幾十丈,分化開枝,盤住了能拽住的所有重物。

“不是,聖女沒說太虛門是聲控的啊?!”蘇視狂吼。

“聲個屁!”梁陳額角青筋綻出,“你回頭看看,二娘子人都裂開了!還有,請你主動一點伸手抓住我行不行??!你沒看到我多累嗎?!”

蘇視兩只爪子連忙撈住梁陳的胳膊,回頭一看,果真那二娘子的美貌臉面上幾片“皮膚”都刮開了。再一看,那被梁陳一箭穿肩的蒙面人笑得與她如出一轍,頓時跌足:“被坑了!”

正在這時,倒黴的事情發生了。

梁陳那個“把光凝成筷子”的技能乃是娘胎裏自帶的,雖然看起來非常華麗酷炫,能變大弓能變刀劍,但實際上是個典型的漂亮草包,經常掉鏈子。只要天一陰,他這破技能就是杯貨真價實的水。

和太虛門角力之際,老天爺估計是看不下去了,呸了一口離場――小雨裏烏雲遮住了天日,天陰了大半!

于是梁陳那扒住了石頭山崖酒旗溝渠的光索肉眼可見地打起了抖,且越變越細,這邊蘇視的衣角已經被拖進了太虛門。

偶人身上的空洞越來越多,幾乎是要全碎了,蘇視絕望道:“梁遠情你行不行啊!”

梁陳忽然回頭:“說實話,子呈,你覺得曉曉真有那麽蠢嗎?一頭往太虛門裏頭鑽。當時的情況肯定是她阻攔那個流氓欺負弱小,之後阮三忽然變成人偶,又突然碎了開啓太虛門,就跟現在一樣,你真的覺得是這個弱智把符篆貼到二娘子眉心的嗎?那我怎麽會發現不了?”

蘇視一愣,就見梁陳那邊一擡下巴,他自己的一只手就自動地摸在了二娘子裂開的眉心,他整個人汗毛都起來了:“梁遠情!!”随即表情又一滞。

“不涼了是不是?”梁陳一看就知道,“偶人願望既償,身軀不涼,二娘子回到故鄉,心願分明未盡了――我看十之九是那個聖女,沒準她能透過自己的這些傀儡看見各地,就像多了幾十雙眼睛一樣,看見我們來了,她就打破偶人把我們引進門去。”

“她把我們弄進去有什麽用?我不想進去!誰知道還能不能出來啊!”

梁陳忽然把手一松:“進去拜會拜會這位偉大的聖女咯。”

蘇視驀地瞪大眼睛。

于是乎在蘇大人聲情并茂的“梁遠情我宰了你!!”的吼叫聲中,狂風把草木秋葉同三個人一個人偶一同卷進了太虛門。裏頭是一片什麽都看不見的黑暗隧道,他們急劇下墜,朦胧間梁陳懷裏多了個什麽東西,他随手一摸,只覺得那東西殘缺不堪,這一下竟然把手戳破了好幾道。

溫熱的血滴濺開來,打到了那開裂得已經看不出原型的美人偶身上。

忽然那美人偶像是活了一般,吐出了一道輕微的呼吸。

“多謝你。”她說,聲氣輕得就像幽靈。

梁陳睜大眼睛,流血的掌心依然摸到了她面部那殘破缺口的鈍角,以及空洞的內裏。

然而她的碎片也在一片片地往上翻飛,轉眼連梁陳手裏的這一片也化作了齑粉,泯滅在了這黢黑的懸崖裏。

雙手的血口子像被風聲擦出了火,無盡風裏,他們終于墜地了。

“呲――”一簇火從梁陳手中亮起,照亮了附近的景色。

一照之下,他率先就發現不對――

附近黑咕隆咚的,倒不要緊。據國師說,梁陳是個天生的仙緣身,是一百年前大神之祭後稀存人間的一點兒神氣凝形,機緣巧合之下落入凡胎,所以天生能感天日之光,雙眼通靈,能辨人鬼。

他這會兒能感覺到,此地是有天光的,并非一片漆黑,人鬼成分卻很複雜――他看人是有氣的,分顏色――例如蘇視就滿身的書墨宣紙氣,徐曉曉那丫頭就是一團年輕不馴的火紅。

二娘子是宛若被挖空的黑洞,那是鬼物最常見的狀态。

這地方,梁陳懷疑他們在地底――因為他只有擡起頭才看到許多搖晃的顏色,隔的太遠了,仿佛是有許多人在環形的層樓裏高高低低地坐着,那些不同色的點絲帶一樣懸抱着一大片疏淡、分明的黑影子――這也真是怪了,黑影還分顏色濃淡?

梁陳的“神眼”跟他的“神光”一樣雞肋,一天只能看一次,沒等他分辨出自己腦門上那些晃來晃去的人人鬼鬼氣,那幅罔顧距離的圖卷就收了起來。

他這才低頭一看,只見四處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蘇視歪在一塊方石上,昏迷着。一同掉下來的狂風幫蒙面人咳了兩聲,眼中放出精光。

“我回來了――我竟然回來了!”他語無倫次地歪嘴笑了起來,手舞足蹈。

梁陳心裏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往頭上一看,只見石壁壓頂,哪兒有什麽隧道?他踢了一腳那樂颠颠的匪徒:“興奮什麽?這是何處?”

說罷他折下幾根從石壁裏伸出的亂枝,把火渡了上去,做了倆簡易的火把,那匪徒十分殷勤地湊上來接過:“王爺,小的因生的黑,他們都叫我石煤人。小的曾來過這仙境一回的,認得路,小的願将功折罪,我給您帶路――”

梁陳問:“來過?如此說,這地方可以走脫了。”

他說着,忽然一愣,發現火光照到的地方似乎哪裏有些不對。他走近了一看,不是錯覺,原來那些石壁并不是石質,而晶瑩剔透,宛若冰凝,觸手卻又不冷不化。他回頭看匪徒手上的火把,心想:“這是什麽東西?冰又不像冰。又是什麽草木能生長其中?”

石煤人:“當然可以走脫,這裏是仙境,又不是鬼地,難進易出,沒有東西扣人的。小的給您講講――小的上回進來,是從抱樸義學的正門入,裏頭有雪山二十四座環抱一大湖,正東南西北四位,學堂裏伸出雲梯共撐一樓閣于大湖中央,高足有二百丈!那湖名離思,深不見底,分三層,每層五十丈,第一層是水,水裏游滿一種叫做霧绡的鬼,形如脫絲的大麻袋,見人就纏上來把你捆成豬頭!第二層是半冰半水,長着一種劇毒的黑色荊棘,一旦不小心被刺破即血流不止,無法痊愈,不到一日就會暴斃!那種荊棘爬滿了底下兩層,把那湖底塞得滿滿當當,毒荊之心時有光芒大作,據說它護着鎮山之寶……”

說到這,梁陳似笑非笑打斷道:“哦,所以你們千方百計挖的,就是這個寶?”

石煤人見說漏嘴,只好嗬嗬一笑,含糊道:“小的上回随弟兄們從離思冰湖邊上的雪地往下挖,從側邊挖到了第三層,只差一點――那毒荊猛然刺出,死了十幾個弟兄……不知觸發了什麽陣法,義學堂的山長發現不對,就把我送出了。”

“這裏有潮氣,想必就是你說的那水淵旁邊的隧道?”梁陳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隧道口,石煤人舉着火把往前走去,火光照亮了裏頭冰藍色的清透壁面,瞬息那雪一樣的晶石像是會吸光似的,泛起了幽藍,綿延到遠處。

石煤人點頭:“偶人碎後開的門不是正門,有時會到意想不到的地方,要想出去,還得往這邊走,盡頭就是離思水,嘶――這麽冷,沒準是最深的那層。”

梁陳想了想,把蘇視的肩膀一擡,背了起來。這人一起開,梁陳卻發現他趴的那方形石頭并不是石頭,而是一尊雕刻精致的小佛龛,裏頭甚至有香爐,然而裏頭卻供奉着一張輕薄盈潤的玉似的紙,被霧輕飄飄地托着。

“這是什麽傳統?”梁陳沒明白,“給書上香,它又不會真吐個顏如玉出來。”

石煤人一邊走一邊說:“王爺有所不知,這抱樸義學的山長,是位老仙人,姓樸,叫做樸蘭亭,已活了不知道多少歲。他最愛惜書卷,學堂裏到處都是書卷蘭香,如果見到有人不珍惜紙張,就會嚴罰。”

“罰的相當恐怖,”這位黑炭兄補充說,“如果把書頁弄殘了,那就站在離思湖邊上的雪道長亭裏迎着風大聲朗誦那本書,直喊到長亭上昨夜的積雪掉下來――太恐怖了。”

梁陳頗為贊同,并很詭異地覺得聽起來并不離奇,好像他一早在哪兒聽過似的。

兩人往隧道裏走去,越往前走,光線越亮,火把幾乎是多餘的東西了,便滅了那火。隧道盡頭,隔着湧動的水門梁陳看到被發藍的寒冰凍住的純黑荊棘,錯布密羅地交叉盤纏,黑荊的刺凝成一點令人心驚的尖。

這湖不知道有多寬,然而梁陳一眼看去,錯漏處盡被纏結的毒荊堵住了,那所謂的“寶貝”不知道遠在多少裏。

石煤人指着水門前的一處:“王爺請站在此處,老仙人在此有陣法,可以接引我們出去。”

梁陳依言走過去,腳正要踏上,肩上忽地抓來一手,蘇視道:“別去!”同時梁陳一頓,回頭笑道:“――你怎麽不來?”

石煤人面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跑,原先被梁陳背着的蘇視忽地扭下來,雷電般拽住他肩膀,手裏閃出一枝白骨長棍,跟他膝腂處一掃,霍然有骨裂一聲,又把他往那先前所指的地方當心一踹。

梁陳牙疼地扭頭:“你為什麽要這麽暴力?”

蘇視面色冷肅,臉色比他平時慘白許多――就像腎虛了幾百天沒喝藥似的:“此人滿嘴謊話,無須多費口舌。”

轉眼石煤人就斷了條腿跪在那裏,只見他們來路的漆黑之中火速竄出條紅光,從地下蛇般爬來,從他的膝彎處爬上,刺破衣服鑽進心口。

只見他的皮膚飛快地萎縮下去,血氣流逝,喉間慘叫幾聲,蘇視那白骨棒一戳,紅光暫退,石煤人歪着腦袋,眼神黯淡下去,同時衣領裏竄出火龍似的紅印,轉眼就爬滿了脖頸臉面,毒素一般蔓延,頗為可怖。

“這……”梁陳不禁微驚,“……這是什麽品種?”

蘇視收棍,肅然道:“這是一具失魂軀殼,魂魄離體後,行屍走肉會停滞在靈魂最想回去的狀态,稱為‘幻影’,非人。”

人的魂魄由時光與天性一同影響,正如兩泊源泉淌出的一條彙流,生性如何,所遇所見如何,皆鑄成魂魄。離魂的原因有許多,或者受到極大驚吓,或者有切膚之痛,或者已不眷戀人世――不論人鬼仙,都有魂魄,有怖恐愛憎。

一旦魂魄離體,相當于時光那方源泉被完全帶走,但屬于天性的那一流,并不會完全枯竭。軀殼會循着主人心意回到這輩子最适意的幾個狀态,永遠地停滞在那裏,像一尊有情緒的石像一般,但所發生的任何事都無法再影響它。

例如石煤人此刻被蘇視踢斷了膝蓋骨,企圖敗露,也只是跪在那裏受難而不會面露怒容。

所以是幻影,非人。殘缺。不全。

蘇視骨棍一收,那紅光便一把拖住這人刷的一聲縮了回去。石煤人“啊――”的一聲慘叫,剎那地上磨出一道殘影般的血痕。

“幻影……”梁陳摸了摸下巴,“只怕是上回來這裏,大驚之下魂魄離體了罷?哎,話說,你知道這地方?這裏真是義學?你不會還認識那聖女吧?”

“我……”“蘇視”的表情微微一凝,只是還沒說完,便被打斷――

那幽深洞口紅光一閃,打出一道不知有多遠的紅光,接着類似的邪光就從四面八方射來,橫直斜錯地成了數道利刃,直劈冰湖中心――将毒荊中央纏成了個紅線團。腳下狂震,面前的水門霍然破了,梁陳吃了一臉霧氣,卻不冷,也沒有濕。

那些荊棘感受到了惡意,蔓延開來,插進了冰晶之中,瞬間就是裂縫無數。

亂石砸下來,碎末飛揚,太虛門陣法牽系的紅光還在――但這洞口要塌了!

蘇視:“走!”

“這冰要裂,毒荊要長,身後那毛賊又搞什麽尋寶陣法,隧道要塌,”梁陳面上怡然,心裏崩潰,“往哪兒走啊?!”

“梁大人,前面不是路?”蘇視手中長棍驟然一變,化為一把骨刀,一刀劈斷圍來的毒荊,将眼睛都快瞪出來的梁陳一把拖進了離思湖的第三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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