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敘離情 墟裏

第5章 一敘離情 墟裏

什麽叫一報還一報,梁陳活了快二十有五,終于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他一進這冰層,就覺得全身上下宛若沒穿――太冷了!他狠狠地打了個哆嗦,眼前千枝萬杈的毒荊就要撲上來――挨到鼻尖,竟然停了攻勢,轉而繞過了他,直攻蘇視。

梁陳一愣:“就因為我長得比較俊嗎?”

但那畢竟還是好友的肉體,不可能見死不救,這地方雖然離地過百丈,梁陳卻意外地如魚得水,掌心随手掀出了一把長劍,一劍斷了數道圍攻蘇視後背的毒荊。

蘇視使着骨刀,見他出劍,臉色隐隐有些扭曲。那些毒荊十分兇狠,道道逼向他命門,像一定要把他串成草人。梁陳卻如履平地――那荊棘一碰到他就往別處走,還甚至在他轉身的方向幫他自動地碾碎了寒冰,無償開路――雖然服務很不貼心,老把碎冰濺到梁陳衣領裏。

他們兩個走過的路,一邊纏鬥不休,一邊安然如水,畫面十分詭異。而梁陳削了一會兒,發現蘇視完全能應付,遂收了劍,缺德道:“堅持!疾風知勁草。”然後觀察起了四周。

那毒荊不知為何收了大半起來,并漸漸地沉下去,露出了許多可視的空處。梁陳很快發現湖邊四周都有隐隐約約的洞口,其中按天幹地支方位共打出了六十道紅線,皆入荊棘之心。

這些洞口有水門,其實很容易理解,人世許多深湖也有類似的地方,不過是用玻璃封着,叫人方便看裏頭的變異,防止兇煞出現。這種門一般叫通淵門,隧道即通淵道,人間的通淵門都是從地面入,斜插湖心。但按照梁陳剛才所見,這裏的通地道還真的只通淵,不連地,裏頭是死路。

方才石煤人所說,介紹抱樸義學與樸蘭亭的那幾句大概是真的。

既然梁陳能用通靈眼看到義學裏許多靈光,那麽就說明這義學肯定不是只有太虛門才能帶進來的。樸蘭亭是不是老仙人梁陳不太确定,但大概這位老頭會有別的招生入門之法――絕對不是殺人。

供奉書籍,也許和詩書有什麽關系。

如果這地方只供人讀書,太虛門卻帶活人來此為祭品在水下布邪陣,掀起風波,也許樸蘭亭并不知道,所以才把惹了事的石煤人送出去,他和聖女很有可能并不是一路的。

那麽聖女用太虛門将狂風幫匪徒引來,诓騙他們這裏有什麽奇寶,說不定這“奇寶”正是聖女所需的,卻很燙手,所以她利用這群亡命之徒當踏板。

這地方很可疑的确實只有石煤人說的那個二百丈高的廟宇與離思的三層了。――她要什麽?

太虛陣以活人作祭,石煤人的所謂“弟兄”,怕是都作了祭品。正想到這裏,梁陳忽然遠遠地看到有幾道冰蛇緩緩游下,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不是什麽冰蛇,是有幾隊人拿着冰錐在往下敲,已經敲出了一條粗長冰蛇的寬度。

看那幾個人的模樣,果真和狂風幫的幾個匪首類似。

“作死啊,”梁陳啧啧道,“周圍長這麽多毒荊,還‘鎮山之寶’,我看說不定是只惡鬼――”還沒說完,一道霜刃猛地往梁陳手上一掃,他指尖一痛,已被割了一道口子。

瞬間血流如注,蘇視冷着臉抓了一把那血,往臉上一擋,那些狂蛇一樣的荊棘瞬間變成了溫順的貓,縮了縮看起來很陰毒的枝條,滾到了一邊。

梁陳都沒來得及生氣就驚了:“我的血為什麽會有這種功效?”

蘇視臉色非常不好:“梁大人,還請快些離開此境!”

“那怎麽可能?第一,我還沒找到昭陽郡主,她并不在這裏;第二,你看到那邊的風景了沒?”梁陳往那幾個努力作大死的匪首方位一指。

蘇視巋然不動道:“此間并非人世,乃夢中夢裏境,要出去非常容易,往眉中連點三下即可醒來,大人不可久留――”說罷出手如風,轉眼就在梁陳眉心戳了兩下,梁陳仰面飛身一躲,捂住腦門。

“什麽叫‘不可久留’?”梁陳微微一笑,掌心流光一閃,那把無弦的皓月大弓複又拿在掌心,“我留與不留,還需要請示你嗎?彡大人,你這麽着急,怎麽好像是怕我看見什麽似的?怕我看見什麽?”

他笑得非常溫和,聲氣卻厲出了足以令人膝蓋發軟的威壓:“這世間萬物,我倒不知道哪一樣是我不能看的!”

梁陳這話一出,那凍冰裏的毒荊竟而好像聽懂了似的,紛紛簌簌地發起抖來,簇擁到他身邊,梁陳的指尖被刺紮了一下,微癢。他擡起手腕,那荊棘的毒刺上忽而一個嫩|苞冒出,接着泛着白光的花苞展開,開出了一朵舞女紗裙似的小花――白如三十三層天上的仙雲輕霧,見之神怡。

彡臉色幾乎難看得像鬼一樣了,但那花卻不管他的臉色,一路義無反顧地沿着荊棘漫枝遍眼地開了去,轉眼碎冰聲咔嚓不絕,毒荊一瞬間松動開來,像脫離了土壤,飄了上去。萬條荊棘擦過轟然裂開的冰渣子,迅速地互相纏結,将數不清墜落的大冰塊撈上去,同時接住了第二層傾瀉下來的半冰半水。

離思第三層,傾頹了。

五十丈的冰層無端塌出了一片“天”,那些莫名開花的毒荊織起了“天幕”,地面上則盡是荊棘先前凍在裏頭的走勢,有高有低,卻有中心那片未塌,插天泰山似的堅定突兀。――也正是太虛陣的無數高低紅線所繞之處。

那兒有什麽嗎?梁陳心想,避開了亂掉的冰陵,起身飛落在一處冰丘上。

無數的碎冰自頭頂落下,冰飄雪落,梁陳忽而聽到一聲虎嘯,還不知是否耳錯,只見彡突然掣電般抽刀撲向那太虛陣心,刀刀狂風,簡直猶如天神臨世。

那幾個匪首挖到一半,冰忽而全塌,于是誤打誤撞直接跌到了那陣心旁,然而還未及欣喜,便被一股巨力一彈,竟靠近不得。

那巨力同時也把彡的攻擊彈了回去,在冷冰上留下幾道長長的凹陷。

梁陳的瞳孔慢慢縮起。

匪首們驚異地擡起頭――

離思第三層已經塌得三三兩兩了,但這中央的“鎮山之寶”所在并沒有塌陷,遺世獨立地戳在中央,随着地震天搖,冰不堪裂,裏頭竟然露出了一柄巨大的劍!

這劍通體熒澈明亮,宛如冬陽,劍柄是三足烏的镂雕,精巧萬分,神聖萬分,劍身長寬都不似凡人所觸,恍若盤古開天那柄大斧之光輝耀世。

方才彈開彡的,正是這柄劍。

梁陳心想:“怎麽有點像勾陳上宮用的那把‘法自然劍’?――欸,劍身上有字,還真是!法自……”

他想到這裏,忽而好比雷打,連帶着呼吸魂魄都被紫電狠劈了一把,以至于根本無法想象自己還是個活人,還有個血肉鮮活的軀體。

那是什麽?那是誰?那是誰?!

那聳立的劍身之中,竟然有一個人。

匪首們離得近,更是幾乎死去。

要說這是個人,似乎不太準确,他也許只是有個人的軀體。太虛陣那六十條紅線果真是針對他――無死角地沿着他的全身一次次釘去,只因為劍身護佑,而傷不到人。但就算是這樣,他本身也頗為可怖。

從頭到腳,這人身上都纏着毫無縫隙的寒藍鐵鏈,饒是這樣,鐐铐之間每兩寸便有一長釘刺入,那種長釘非常著名,只要一釘入身,即刻魂魄撕裂,生不如死,又徹骨冰寒,叫做冽釘。冽釘和凜鐵常常一起用,是驅鬼辟邪的不二法寶,但至今距離這兩樣東西初生的年月,已經太久太久,民間現多半找不到純粹的凜鐵冽釘了,但就是左融右雜,一星點兒也足夠對付常鬼――不論這是什麽鬼,又何至于如此狠手。

已經一千年了。

離領神勾陳上宮率衆神臨世,殺萬鬼而進寒蜮,破八十一道鬼門入大悲宮,法自然劍掀天裂地,釘鬼帝于抱魔之柱,以凜鐵冽釘封死鬼帝的氣脈魂魄,已經一千年了。

漫天狂冰之中,法自然劍神光大熾,毒荊白花簌簌地随碎冰一同飄落,密得連人臉都看不分明。那人臉頸上大片大片的狂亂咒文,毒龍爪牙般扼住了比冰雪還要蒼白的皮膚――長發遮住了臉面,梁陳看不清楚,心髒卻幾乎要破骨而出,他忍無可忍地縱身而去,臉上接了一路幾十丈而下的冰碎與花線。

他過去,那幾個匪首卻要逃跑,因為那極有惡鬼相的東西并不是沉睡着的――或者說是被他們的缺德舉動弄醒了。方才那一雙陰毒眼睛往他們身上一掃,當即有個常年刀口舔血的匪首吓尿了。

“操,這是什麽邪祟?!”

“我他娘的怎麽知道?不是說鎮山之寶嗎?那劍那麽大怎麽拿?!”

“賤人诓我!狗屁放的聖女!”

還不等梁陳到近處,那柄聖光普照的巨劍突然毫無征兆地散了!太虛陣那紅光紛紛回彈,陣法瞬間被破――這劍也不知道到底是牢籠還是棺椁,甫一消散,那劍中人身上鎖鏈長釘剎那爆成千萬片飛刃,長發飛舞,黑霧鋪天蓋地朝那幾個狂跑的匪首罩了過去。

鬼霧中毒荊與兇煞惡鬼的爪牙刺出,令人膽戰心驚。所經之處無不一片光禿,極為可怖。

與毒荊類似的是,這些陰冷的鬼霧也會自動避開梁陳,好像他是個行走的辟邪陣法似的。梁陳卻直覺沒這麽簡單,轉眼已破開魔瘴到了那惡鬼近處。他正要上前,身邊冷不防一道劍氣劈來,梁陳這會兒心神大震,根本沒有防備,中了頭彩,從肩膀一路傷到了腹部,瞬間成了個血人。

他回頭一看,蘇視――彡的表情相當扭曲:“你眼睛長來出氣的嗎!”

梁陳涼比痛快,轉瞬意識到什麽,扭回頭上前幾步,黑霧裏仿佛到處都是鬼物邪魔,他卻一把抓住了一角袍袖,扯出來,深黑,泛着銀色的暗紋。

彡看是瘋了,劍氣又不要命似的飛來,梁陳這會兒才躲,彡的劍刃一向手下留情,鮮少如此狂躁,耳邊被劈中的惡鬼尖叫聲把梁陳的耳膜震破了,鮮血和嗡鳴聲一同在腦中盤旋。

有一個念頭異常冰冷,又異常清晰。

梁陳一寸寸地進入不見人影的魔障,一寸寸地将那袖口拉了出來,先是一截白的刺目的手腕,腕骨清瘦,布滿了惡咒的黑紋,接着是修長的肩頸,是被凜鐵冽釘禁制了不知多少年的斑駁傷痕,猶如玉器沉在深水之中千年後的微青。

然後是長發半遮的臉。

“寧願殺了我也不讓我看的人――”梁陳死死地盯着這張臉,劍氣一道道劈在他身後,又被不停凝成的光劍擋住,散在冰裏。

許是感覺到梁陳的強烈心緒,這惡鬼竟然慢慢回頭,微微擡眼,與梁陳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仿若跨越了千年。

被未名惡咒覆面的惡鬼有着一張分外正邪難辨的臉,或許是因為被大神的劍護佑過不知若許年,陰淵爬出的邪魔眉眼間竟有半分神性,亦妖亦仙,那雙瞳深得猶如無底水,一眼就夠喪命萬千。

塵世裏不知多少心酸錯過像在這一刻被乍然看破,梁陳只覺得手腕狠狠一顫,身後光劍驟然失手,又被彡一劍劃破了肩頭,劍氣在鬼霧裏吞沒。

惡鬼略微垂眼,跟着手腕如電,一把掐住了梁陳的脖子!

它力氣非常大,梁陳只覺得自己頸骨離折斷只有一指,但他腦子裏那些鎮鬼法全都如霧散了,腦子化成漿糊,意識輕煙一樣,手卻自己擡起來,抓住了那只想要掐死他的手。

然後又是一抖――太冷了,冷得就像冰化成的人一樣。

又凹凸不平,遍布冽釘穿過的傷。

于是梁陳的手腕不受控制地跟着心頭的無名火再次顫了起來。

那火卻又不烈,虛虛熬着,因為根本找不到一個火起的緣由。

惡鬼的力氣緩和下來,那雙極為陰邪的眼睛裏似乎一動,跟着入魔觀音似的臉便靠近了。

他長得幾乎堪稱美豔,因那些漆黑惡咒愈發顯得危險,然而又叫人抑制不住想要靠近。

他終于松了手,這時彡這位專門背刺梁陳的人連刀劈來,梁陳這會兒跟廢人沒什麽兩樣,再中一刀怕是能直接去見閻王,于是連忙一躲,誰知道腳下一滑,抓着惡鬼的身子一歪,兩人便滾做了一團。

梁陳手忙腳亂地想爬起來,臉相當詭異地紅成了猴屁股,咕嚕了幾句鬼都聽不懂的話,忽然渾身一軟,重新倒了下去。

那瘋狂追擊匪首的瘴氣也突然散了。

原先長劍伫立的雪坡上驟然起了白霧,将最高處繞了起來。明亮的光與暗沉的鬼氣纏在一起,竟然有些難舍難分的意思,這樣的糾纏之下,逐漸一個鬥大的印記顯了出來。――那印記是一朵花,細心看,便可以發現和方才毒荊上開出的花很相似。

這種花叫做和光同塵,是從前三十三層天紫微宮裏十分常見的花。早已絕跡。

彡突然停下了攻擊,武器全化了骨散去。他冷冷地看着那霧氣中的和光同塵金印。

看了半晌,他忽然想道:“就算是見了,又如何?他什麽都不記得,且那鬼物早受了兩刑,有什麽臉面見他?逆天而行,終是一散。”

思及此,他不再阻攔,飛身而去,抓住幾個匪首,手臂往上一掃,一道熾光被他引出,直破“天幕”,沖出三層寒氣,剎那化成一道盤曲的光梯,抵住了漫溢的水。

匪首們驚了,被彡一推:“上去!此地陰森,不宜久留。”

于是凡人們狂奔,那邊霧氣和印記都散去,惡鬼一眼看見光梯,頓時發怒,狂風大作,長袖一甩,手裏驟然多了一把長鞭――其實就是一把比較粗的黑色荊棘,毒蛇狂舞般撲向彡。

彡扭身一躲,那鞭風掃裂了周遭石壁,他冷冷地看着這鬼物,道:“不堪之物。”

惡鬼一字不發,猛攻而來,鬼霧長鞭,掃的彡招架不住,隐隐落下風,終于彡一個不慎被惡鬼長荊纏住,四肢出血吊在了半空,心髒探入毒刺。他卻忽然看出什麽,大笑道:“可笑!可笑!”

這時那邊梁陳終于跑完了一個漫長的反應來回,一見此情此景,魂飛魄散,大吼道:“住手!!”

說罷手中忽然應聲冒出無數紅線,飛掠時彼此織成了一掌寬的紅绫,閃電般把那準備剖心吃肝的惡鬼包成了一只蠶蛹。梁陳來不及思考這什麽玩意兒,伸手一拽,轉眼那被紅绫纏繞的惡鬼就甩了個優美的弧度,魚線般收了回來,而梁陳沒控制好力度,莫名其妙地雙手一撈,就把這東西打橫抱接了。

便聽彡道:“徹骨劇痛方才離魂,鬼也會痛?鬼也配痛?!你天生災星,作惡多端,竟連該受的也不敢受,竟靠離魂逃脫,幻影!哈哈哈――懦夫!懦夫!”

作者有話說:

小雪晴時不共寒。今天小寒。

好了現在大 家 可以無獎競猜官配cp了,雖然我覺得就差喊出來了,等完結我再在文案補大名,現在賣個假關子。

和光同塵和道法自然、見素抱樸都出自道德經。第二個不用說,和光同塵原意是與世無争,虛篤平靜,可以簡單發散一下。

離思取的元稹的詩名。

彡這個字念山。

至于疾風知勁草那應該是李世民說的,下一句是板蕩識誠臣,相當于現代版的“加油你是最棒的!!”,所以梁某人不自覺的缺德是有一手的hhh

沒什麽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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