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憶 長恨

第12章 二憶 長恨

迎了出去,回廊下已簇了不少人,有看着她笑的,有擔憂的,一行人直出後院,來到前堂,燈火通明。

疏桐不敢跟來,在後院就被攔住,只好在門口偷偷地跟小厮打探消息,急得冒汗。幾個側室都來了看熱鬧,笑得開心,柳書貞進堂,迎面被一個雍容的婦人攬住手,這婦人發髻微亂,看也是睡了又被驚醒的。

天很暗,畫面也很暗,夢受主人情緒影響,梁陳想,大約是這姑娘心緒之暗。

“阿貞,”婦人握着她的手,急急地說,“不管老爺說什麽,你認了,服個軟就是了,別倔。老爺管事上出了漏,這當兒有氣回來,複去姨娘那裏,不知他們告了你什麽爛話,你別撞在他的火上。求你了。”

柳書貞扶着她娘的手,方才有些含羞的臉上一片鎮定,看到她娘臉上似乎也有掌印,便捧了捧,說道:“媽,我有什麽錯,我自會認。”

堂桌上已經請了家法,仆從看客一散,柳書貞松開柳夫人的手,靜默地走上廳去。

那座上一個穿官服的男人,長須威面,整個人就像是鐵打出來的,毫無愛恨。臉上一道道的溝壑都像鐵鑄,鏽色斑褐,一對眼睛極冷。

他坐着,邊上衆星捧月般站着幾個人,是姨娘和少爺,臉上歪眉斜眼的笑藏都藏不住。柳夫人站在另一側,被一個婆子扶着,噤若寒蟬地撫心。

下頭有幾個小厮哆哆嗦嗦地跪在一邊,五體投地。地上幾套男裝破布一般丢着。

小厮邊上還放了個軟墊子,柳書貞拜了一拜,撩開外裙在墊子上跪下了:“見過父親。”

柳老爺下巴一舉,眼珠子往下瞭:“我問你,你這幾日,出過府門麽?幾時出的?出去做什麽?”

柳書貞答說:“不過是出門求學而已,去了四次,在佛光寺布金壇上聽老師講學。不曾進室。”

“佛光寺?”柳老爺冷笑一聲,“好啊,聽學?聽的哪個老師,你倒是說說?那姓李的目無王法,寫些瘋言瘋語,連個芝麻官位都被削了,攜家帶眷盡窩在那寺裏日日乞讨,是什麽下九流!你聽他講學?都聽些什麽邪話在肚子裏日日複習?”

柳書貞道:“李先生并不是下九流,聽他講學的人絡繹不絕,連不遠千裏來的也有。”

不想柳老爺聽了“絡繹不絕”這句,眉心一皺,拍案而起:“好個絡繹不絕!柳書貞,我先不問你女扮男裝出去敗我名聲的罪――我問你,你在那‘聽學’,都認識了什麽人?”

柳書貞咬唇道:“百姓。”

柳老爺冷眼一掃,那其中一個跪着的小厮就如遭雷擊,幾乎趴在地上了,他厲聲喝道:“張才,你說!有半個假字,殺了喂狗!”

這柳大人脾氣甚暴,家裏人都怕如猛獸。張才從來都是在外一層跑腿當差的,哪遭過這種斥問,一時抖如篩子,吓得幾乎結巴,道:“小的,小的也不知,只知道公子……小姐!小姐!在聽學時認識了些市井做生意的,賣胭脂的、賣豆腐的、賣麥芽糖的……時常受他們的小物件,帶進府中……”

聽到這,柳大人已是勃然大怒:“給我按下來打!!”

霎時幾個老婆子擁上來,把柳書貞照胳膊按住,同時幾個人擡上一個木架子。

一見這架子,梁陳就嘆為觀止――他随蘇視在各省查案時,審死囚犯,也才用這種架子讓犯人架在上頭嚴刑拷打,人一上去,打哪兒都方便――只是這可是一對親生父女,卻用這種招數,再看這些人的架勢,簡直不是第一回 ,他無言以對,真的佩服至極。

一個婆子把柳書貞的肩膀一推,她就跪着伏靠在那架子上,又給她披上一件素色的白衣,麻布似的,很是粗糙。

梁陳還不解呢,披衣服幹什麽,回頭一看那“家法”,三魂都飛出去了。

那是一把細鐵棒,兩指粗細,極長,纏着一圈細細的鎖鏈,鎖鏈上有凹凸不平的細刺,一打下去,絕對火辣辣的一層皮要下來。

這一把有很多,幾個老婦各拿了一根,照着柳書貞的後背和雙臂就抽下去,嗖嗖作響,不過兩道打在一個地方,那白衣下瞬間就浮出一條血痕。

難怪要粗砺的白衣蓋着,不然把衣服打壞了,不就“不雅”了嗎?

梁陳目瞪口呆。

“你有個體統嗎?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吃他們的喝他們的,你是要掀瓦?風言風語滿城刮,你耳朵聾了,一個字也聽不到?跟你似的到了這種人家,哪個不慶幸,哪個不得意?哪個跟你似的不知好歹?!你倒好,往外跑,跟什麽人私相授受?”

柳書貞出了冷汗,眼睫上一片淋漓,扭頭說:“我沒有。”

柳大人看了一眼張才。

張才像當頭劈了個焦雷,牙齒打戰道:“前、前年,公子……小姐,小姐聽學時,認識了個書生,兩人常常有書信往來,已、已換了信物……”

柳老爺青筋直跳:“書信呢?”

立馬有人去柳書貞房裏搜,片刻後抓着披頭散發的疏桐丢在了邊上,那丫鬟發髻亂的不成樣子,死死地抱着一個匣子。

一個婆子道:“老爺,這丫鬟不肯放手。老奴搶不過。”

柳老爺下令:“拿過來我看。”

得他眼色的一個侍衛上前,照疏桐臉上扇了一耳光,那聲音清脆響亮,把她打得頭昏眼花,松開了手。于是這侍衛劈手奪過那匣子,送上去。

匣子沒有鎖,柳老爺打開,裏頭密密的一沓書信,他拿出來一張一張翻,看完了就揉成團丢在地上,轉眼就是一地的廢紙。

疏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看看見柳書貞正在受鞭打,都不成人樣,更是慘叫一聲撲上去:“小姐!!你們別打她――”

柳書貞一把抓住她的手,緩了一口氣:“傻丫頭……你給他們,就不難受了。”

她已是遍體鱗傷,白衣上血痕密布。疏桐見了簡直肝腸寸斷。

“不……”

梁陳都不忍再看,又不能破開夢境進去,又不想抽身而出,于是只好咬着牙看了下去。

柳老爺看完了,被信裏的話惡心出了三道青筋:“給我打!!再不打她明日就找人淫奔,我還管得了她什麽?!”

柳夫人一早哭倒在側,可不敢上前,只被陪房的攙着,勸着。

柳大人又挪到柳書貞眼前,道:“柳書貞,你寫個告罪書,把這段時間所有罪責全都明白列了,我也不拘你什麽,只把外頭那些豬狗趕出城外,奸夫殺了,算個了斷。你再許諾從此不出府門,不弄是非,做個正經人,便回去養傷。”

他說到做到,說殺就是殺,自然沒人敢質疑。

柳書貞嘴唇一片血肉模糊,卻擡眼說:“我不過是出門結識朋友而已,這也算罪責嗎?那書信裏并沒有一句淫詞浪句,不過全是些衣食問候,詩詞贈答,何來奸夫?我也沒有弄是非,無可告罪,更無可書。”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抵賴?”柳大人氣笑了,又冷道,“你也覺得自己光明,上的了臺面,你何必女扮男裝?這男裝是誰給置辦的?每次陪小姐出門的是誰?誰放的門?一并拉了來剁碎!你們小姐覺得自己清白無罪,你們死了有冤,就去找她訴!”

柳書貞渾身一顫。随即那幾個填房一見可以打落水狗,連忙撲上來七嘴八舌指認,不多時就把一堆人揪出來,全都羊羔一樣癱在那裏,一齊拷打,哭的哭喊的喊,都說“冤枉”“不知”。

梁陳被這陣仗弄得牙癢,柳書貞發髻散了,簪子搖搖欲墜地在發間,一時墜下――

她伸手撈住,一把将那玉簪的尖頭刺進了掌心,冰冷的玉攪開了皮肉,梁陳就是一驚,不知道這該有多痛,卻聽頭上柳書貞聲如破鼓,一字一句說道:“父親――我認錯――”

柳大人令收了“家法”,端坐在高堂:“好,拿紙筆來,寫完再擡下去。”

筆墨紙硯丢在地上,柳書貞被放下來,被哭的幾乎要絕倒的疏桐扶着,抓起毛筆沾墨,卻幾乎拿不住筆。

梁陳被抓在手心,只覺得那簪子越紮越深,血流了他一身。

然後聽柳書貞說:“鋪紙。”

他擡起頭,就看到這女子被水打得光滑發亮的側臉。

疏桐鋪開紙,柳書貞不多時寫完了兩張,那字跡飛如狂蛇,頗有風骨,梁陳瞧着,覺得是多少名家也比不上的氣象。

要是寫的不是這種荒唐可笑的內容就更好了。

随後他眼前一花,大霧就将一切淹沒了,再次散開,已經是身在花轎裏了。

他看到柳書貞伸手輕輕拉開窗紗,外頭市井的喧鬧一閃而過。

她沒有多看,又垂下手,将蓋頭自己放下了。梁陳眼前便只有一片紅。

婚禮非常繁瑣,更何況是候門千金嫁當朝王爺。繁禮過後,新娘在洞房等待,坐在一室繁華之中。

梁陳很明顯感覺到柳書貞的傷還沒好完全,動作有妨礙,走動時都要人扶――大約這時離上回懲戒,其實沒有過太久。

忽然門口有些輕微的動靜,随即有一個輕輕的腳步聲進來了,梁陳有點好奇,不知這新郎長什麽樣子,便見柳書貞将眼一垂,和從蓋頭下看人的姑娘對視一眼,撲哧一笑。

梁陳:“哎哎?”

柳書貞憑人一把将紅蓋頭掀起,笑道:“你怎麽來了?”

疏桐眨眨眼睛:“門口守衛不讓我進來,我編了個借口,說老夫人有重要的口信給姑娘,又塞了銀子,就摸進來了。我嘛,給姑娘讨個喜!”

梁陳心想:“哪有讨喜讨到洞房來的。還把人新娘蓋頭掀了,你難道不知道這應該是她相公掀的嗎?”

柳書貞從上轎之後就一直沒跟人說過話,可是憋悶。娘家帶過來的人雖然都在附近,也只有打小一同長大的疏桐挂念,冒險摸過來看看她。

疏桐道:“姑娘,我有東西給你。”

“嗯,是什麽?”柳書貞其實就是個眼珠能動的木偶人――這嫁衣實在是太繁重了。

就見疏桐神神秘秘地從胸口摸出了一沓東西,把絹紗層層打開,原來是一張疊好的紙。她笑眯眯地遞過來。

柳書貞接過,打開笑道:“這樣珍重,藏在這裏,我倒以為你又豐腴了。”

疏桐愣了愣,捂臉:“哎呀!!”

梁陳看見那紙,卻和柳書貞一起愣了。

那是一張賀信,寫的無非是套話:“喜佳偶之天成,賀百年之好合。”如此之類。并且可以看出,撰信的人一定沒讀過兩本書,因為這一封賀詞,從頭到尾錯漏百出,字跡扭如蜘蛛,一絲精心的邊都挨不上。

不過這七歪八扭的大紙下半張被密密麻麻的名字淹沒了。

“賀姑娘萬千之喜,張生夫婦。”

“望柳生善待妻子,趙萬屠。”

“才子佳人,定白頭偕老!大喜大喜!糖三多。”

“…………”種種村言野話,不一而足。最末還有李先生給的一句賀語。

“爾出閣之大日,師長本當來賀,然世事擾攘,不得空閑。遙寄祝願,長安長樂。你之肝膽,可比男兒,雖為人婦,不必折顏,不必退讓。”

梁陳認出這就是柳書貞刻在十疊雲山辛醜十一床頭上的銘文。不過沒有下面紛湧的簡短寄語,而賀信的字跡更好――應該是她重新謄了一遍。

“他們……”柳書貞呆了很久,喃喃,“沒有怪我嗎?”

上回被罰後,柳大人把曾經和柳小姐說過話的小民都打了一頓,簡直黑中黑。有些做小本生意的人着實破了一回産,只是沒找到那個“奸夫”,于是只好作罷,回府好歹又罵了柳書貞一回。

疏桐笑道:“老爺那煞性子,誰人不知呢?小姐鎮日裏和人怎麽處的,難道別人沒有眼睛看?怪你做什麽。”

“只是嫁入王府,怕是再也不能偷偷出來了,”疏桐又道,“王府不比家裏,打一頓可饒不過。”

柳書貞兩眼有些落寞地垂下:“那顧公子……”

疏桐大驚失色地捂住她嘴,低聲附耳道:“小姐可不能說!那人許是得了消息一早走了,這會兒在這,可不是随便能說話的地方,暗地裏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你可別再想他了!”又道:“老爺派人燒了顧公子的府邸,人不知下落,沒找到屍首。”

柳書貞聽了心已涼,門外卻有人聲隐約,疏桐吓得拍了拍她的手,将那紙收回胸口,轉身悄悄地走了。柳書貞在一片蓋頭的紅裏,心神恍惚。

梁陳受她影響,也跟着心痛起來。

漸漸門口有腳步聲,這步子穩健而闊,身後還跟着人,大約就是新郎了。

他在門口一頓,随即低聲吩咐道:“都不必了,回去吧。”

準備跟上來灑水的婆子們聽了也不敢說話,回道:“是。”便都走了。

柳書貞坐在床側,心快速跳了起來,然而那人卻沒有進門,而是折轉方向,腳步聲去了偏房。

梁陳驚了,又等了許久,紅燭斷了,屋裏燈暗了許多,有個婆子推門進來,語帶輕蔑地說道:“王妃,請安寝吧。”

大霧又起,陰雲密布。

霧散時,柳書貞在一個水榭圓亭裏,應該是王府的後園。那水面上種了芰荷,高低錯落,疏疏淡淡,也頗有意趣。

石桌上有幾樣茶點,和筆墨紙硯,疏桐立在邊上,看柳書貞膝蓋上擱着一本書,但不看,只一點一點把魚食抛在水面上,錦鯉亂吐泡泡。

兩人衣飾頭面都素的簡約,大約是不怎麽受寵。

梁陳看去,那紙上寫了一首閑詩,只有前三句。

昨日仗劍出候門,今朝煮酒慰此身。

桑之落矣人已困,

餘筆擱在邊上,新墨未幹。

“姑娘,”疏桐眼神一變,“寧側妃來了。”

作者有話說:

情況有變,因為比我想象中要涼很多,所以我要開始自己找樂子了,而且肯定沒人在追。所以還是讓我找點樂子吧,sad。各種碎碎念……

寫了我就會更。想到我之前說要跟榜,fine,當榜單任務為0的時候還跟什麽跟……跟個小啊麽小氣球吧。

對了柳書貞去寺院聽學這段是取的明代李卓吾先生的一個女學生的經歷,有興趣可以去了解一下,我知道沒人,那我就自己去了解一下吧。

引用:

疏桐取自王安石先生的“正抱疏桐葉半黃”。

詩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出自詩經,《氓》

改錯字,男扮女裝改女扮男裝,共兩處。24/1/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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