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二憶歸夢 聚時

第13章 二憶歸夢 聚時

這柳書貞出了閣,無人處疏桐還是照樣喊她“姑娘”。

寧側妃袅袅娜娜地帶人來了,坐在亭側,香風亂拂。柳書貞聞了雙眉一蹙,不抛魚食了,捧起那卷書,并不看她。

亭中起風了,紙張亂飄,幾個侍女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收好。

“姐姐,”她嬌嬌弱弱地開口,“我這處要添幾個丫鬟,你怎麽還不給我安排呀。”

柳書貞淡淡道:“你一人幾個身子?要那麽多人做什麽?如今已有了五個,再添幾個好多湊幾桌骨牌嗎?”

寧側妃臉色一僵:“就是這幾個應付不來,才要多幾個人的。姐姐也太不講理了,王爺常來,打水端茶的,總不得人手,要侍奉不好,怠慢了王爺要怎麽辦?姐姐是不是從來沒有侍過寝,不懂得其中難處呢?”

“雖然嘴賤,”梁陳心想,“但是真漂亮啊。”

這寧側妃一張臉巴掌大小,精致靈動得像一只翠鳥,那眉眼如畫,竟然和柳書貞有幾分相似。

不過柳書貞文墨氣重,杏眼粉唇,更像一朵素蓮,梁陳看了半天,還是更青睐她。

搬出王爺,柳書貞似乎也沒什麽可說,停了一停,妥協道:“王爺日夜辛苦,多幾個人服侍也無不可。”

寧側妃臉上露出得意之色。

就聽柳書貞吩咐說:“把我院裏幾個不使的侍女撥了去吧,月錢照給。”

誰要你的人?那不是活生生的眼線嗎?寧側妃細眉高挑:“姐姐怎麽這麽小氣,再請幾個新人來又耗多少銀子?我不要那些人,我這邊有幾個人選,都是我陪侍的親戚,最可信,又妥帖,讓管家帶了進來就可以,也不費事,又搬來搬去的。”

柳書貞放下書,看着她的眼睛:“你既然會看帳,不如尋機向上說了,我也好撒開手有空散心。正好,我很困。”

“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就好,我一向不許憑個人情就随便進來白領錢不做事的,你知道就好。”

“哎,姐姐……”

梁陳看了便想:“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的美貌是拿腦子換的。看來那勞什子王爺品味不高,竟喜歡空心花瓶,不喜歡實心柳樹。”

寧側妃百般求告,都被四兩撥千斤地駁回了,不由惱羞成怒,脫口嗔道:“怪道別人說這個樣!難怪王爺從來不肯多看一眼。新婚之夜也只能獨守空房!”

她說完馬上驚恐萬狀,自知失言。

柳書貞家世貴,身份高,又是正妃,就算不受寵,也根本不是她能得罪起的。

誰知她聽了卻不生氣,垂着眼依然看書,只問:“請問,‘別人說’的是什麽樣?”

但梁陳知道她并不像表面那樣平靜,因為夢境的畫面顫的厲害,已經是痛苦萬分了。

她看的是《道德經》,可人世繁雜,心潮不平,又怎麽是一句清淨無為就能逃得過的?

寧側妃惶惶然:“也沒什麽……”

柳書貞并不言語,寧側妃只好使眼色,邊上一個侍女噗通一聲跪下:“王妃恕罪!恕罪!我們也不過是聽了幾句閑言碎語,無趣的時候難免說道幾句,才被側妃聽見……就是,就是外頭的人都說王妃打小風流成性,敗壞家風,早已不清白了……”

難怪那王爺不“垂幸”,雖然他有若幹個側妃,但正妃畢竟“名聲”不好,他怕是并不想做烏龜。

梁陳覺得這畫面抖的就像在淚中窺視人間,心中長嘆。

轉眼又是大霧,再度有了景時,梁陳又是一驚。

這是一處柴房,柳書貞被鎖在這裏,軟禁了。

她素衣素裙,手腕上各自有數道深深的傷痕,臉色已經白紙一樣,默然地拿着一支毛筆,在紙上書寫。

“喜佳偶之天成,賀百年之好合。

結千裏之姻緣,待今日之佳期。

送窈窕兮向東門,祝歲歲之珍愛不離。”

她慢慢地将那不能稱為賀詞的賀詞寫了一遍,寫到末,門口輕輕一響,有人端着飯菜進門來,卻不是疏桐。

梁陳疑惑:“哎,那小姑娘呢?”

那進來的人是王府的侍女,對這個有名無實、又不做人事的王妃顯然不太喜歡,把餐盤一放,轉身就要走。

柳書貞開口:“留步。”

那侍女道:“王妃何事?”

“我這裏有幾樣銀子,”柳書貞從袖口拿出幾個精巧的小銀錠子,那東西打造得十分精巧,是筆墨紙硯的四樣袖珍玩意兒,是柳書貞抓周的時候抓到的,在身上帶了十幾年。

她拿出來,那侍女臉上一喜,聽她緩緩道:“我勞你一件事,将我的陪嫁,疏桐姑娘殡斂,不要讓她受冷。”

梁陳心裏大驚,那侍女搶過四樣銀飾,這些安葬一個人絕對還有富餘,自然是她的。她便道:“放心,疏桐姐姐平日裏待我們都極好,本着情分,我也不會不管的。”

柳書貞聲音微顫:“她現下在哪裏?”

“亂收在荷花塘邊上的雜房裏,正沒人管呢。”那侍女見柳書貞臉色慘白,便多了點同情,說道:“王妃,你真不聰明,若真有事,也不該留下字信,那不是留着給人當把柄嗎?”

“哪還用牽累疏桐姐姐為了護你的罪證,把那字書吞了下去,王爺反請人剖她的腹也要拿出來看,連個全屍都沒有!”

“多可憐啊。”

柳書貞全身劇烈地顫抖着,扶着額,最後竟是笑了出來。

是啊,她服侍自己一場,卻因兩句空口污蔑落得如此慘狀,我卻連維護半分都不能,遇上這麽一個主子,你多可憐啊。

那侍女見這樣子,還以為她瘋了,轉身快步走了。

梁陳看見那賀信上一滴一滴的水柱落下,把日期潤濕。

沉沉的霧又壓住了她的指尖。

燈火挑落,嘩啦一聲在廊檐煙火一樣爆開。柳書貞肩膀一陣劇痛,喉舌如辣,然而她仍然在走。

她經過荷塘,梁陳看見她頭上只剩自己這一柄簪子,衣衫在子夜之中是如此單薄,像一只孤獨的輕煙似的純白蝴蝶。

這是要去哪兒?

她的家裏人,都不管了嗎?可想到那個可怕的柳大人,梁陳也自覺不可能有什麽出路。若真的是被污蔑了私通這樣的大罪,柳大人必然馬上“棄子無悔”,任憑王爺處置。

王爺會怎麽處置?出了這種醜事,梁陳很清楚――全憑感情,若王妃受寵,那就查個水落石出,若不受待見,那只好一棒子打死,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還可以以此牽連柳家人,實在是沒什麽下不了手的,而且省事。

否則皇家的臉面往哪裏擱?

至于是真是假,那要緊嗎?我又不愛她。

柳書貞對後院的路很熟,一路輕車熟路地避開了大路,穿花拂葉,走到了一處房舍之外。

那門前有匾額,叫“寧樓”。

梁陳感覺到柳書貞正在急劇地喘息,她上前去扣門,有小丫鬟睡眼惺忪地來應門,一見是她便驚呼:“王妃!”

“別吵。”柳書貞一把推開她,搶進門去。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寧樓,自己住的院子也遠遠沒有這裏闊綽,但認得正房――還點亮的就是。身後引起了騷動,應該快有人來捉拿她了,她充耳不聞,繞小路走近正房。

回廊上靜悄無人,梁陳忽然意識到什麽,低頭一看,發現柳書貞腰間有一把軟劍!

她扶着那把劍的劍柄,臉色極其蒼白,眼眸極其寂冷。

她要铤而走險刺殺王爺?!

為什麽?

梁陳細細一看,她嘴角還有未幹的水漬和紅腫,她心髒跳也劇烈,心念電轉,忽然明白過來――那王爺必定是派人給她灌了毒酒!或者是哪個側妃落井下石,“假傳聖旨”!

這毒太烈了。

她繞路快走到一處僻靜的窗口,正要闖進去,卻忽然停了腳步,從對着幽靜樹林的後窗看去。

那裏頭自然是一片柔情蜜意,寧側妃正房裏有一張很大的書桌,她正坐在那兒生疏地寫字,但拿筆的姿勢都是錯的。

無妨,有人教她。

那人背對着窗,身材高大,半散着發,穿着寝服,只披了一件外衣,正端詳寧側妃的字跡。

他低笑說:“這樣敷衍。”

這聲音其實并不難聽,然而梁陳感覺到柳書貞就像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似的,全身劇烈地一顫。好像瞬間有一只手把她的魂魄從身體裏粗暴地拽了出去,身體像秋末的枯葉一樣止不住地凋抖在冷風中。

寧側妃嬌滴滴道:“我真的不會呀。”

“你會詩,不會寫?”那王爺伸手碰了碰她的眼睛,“還跟我裝乖。”

他又拿起一張,疑惑道:“偏這張就寫的很好,是吃壞了你的文氣麽。”

柳書貞不明緣由地雙目發直,渾身打顫,而梁陳遠遠地定睛一看,卻想破口大罵。

那明明是柳書貞那日水榭上随手寫的殘詩!

這寧側妃順了回去,竟拿來作自己的獻媚!可恨。

那王爺逐字逐句念道:“昨日仗劍出候門,今朝煮酒慰此身。桑之落矣人已困,桃之夭夭香可聞。”

他道:“最後一句不大好。”

梁陳百思不得其解――這王爺竟是個活的石雕嗎?昨日仗劍出候門,這寧側妃出哪門子的候門?!

還有那補句,狗尾續貂不過如此,請問,可以更俗一點嗎?

寧側妃撒嬌道:“寫了好多呢,還念我,不想聽――人家手腕都寫累了。”

那王爺便許她放了筆,笑道:“我抱你休息去。”說着轉身,屋裏光非常亮,柳書貞一眼看見了他的側臉,即使早有準備,也雷劈一樣全身走了道焦電,随即急火攻心,毒入骨髓,竟吐了一口血出來。

這一下站不住,扶窗的動靜把裏頭兩人驚動,那王爺警惕地喝道:“誰?!”

梁陳看得着急上火,恨不能鑽進去扶起柳書貞把她帶走,随便帶到哪裏去,不來受這破氣。

別報仇了,我能給你解毒。梁陳氣得冒火。甚至都已忘了這早是舊事。

正氣呢,卻視角一轉,原來是柳書貞将他拿下來了,她手上有一個早年簪子刺了留下的很深的疤痕。

她的眼中布滿了血絲,盯得梁陳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雖然理論上沒有這種事發生。

随即她微微閉眼,唇一動,鮮血就溢出,刺目地黑,她又笑了笑,道:“顧任言,顧信,顧信,顧任言……哈、咳咳…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咳咳……如此。”

那兩人一眼看見她,還沒看清,一道陰風殺進窗來,轉眼把書案上數張白紙斬成碎片,紛紛揚揚落下。

顧任言抱着寧側妃退到門口,他不曾見過此人,正要怒斥,懷中寧側妃卻脫口道:“賤人!”

他一驚,就看清了柳書貞的臉,随即就像見了鬼似的,雙手一松。寧側妃直接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裙釵橫歪地看着他:“王爺!這就是那個跟別人私通的賤……柳書貞啊!”

柳書貞不知道是笑還是哭得都要喘不過氣了,鬼魅一樣靠在桌旁,盯着他的臉問道:“……顧信,可是你?”

“柳桢,柳書貞……”顧任言臉上五官淩亂地都要飛出去了,字不成句,“你……”

他一眼又看到柳書貞手上那根簪子,就像受了轟雷一樣,大腦一片空白:“你還留着……”

定情信物,不留何存?

柳書貞臉上濕潤,笑了半晌,軟劍在手,手腕打顫:“我問你,疏桐身上剖出來的‘證據’,你看過嗎?”

顧任言自然沒有,他要是對柳書貞有半分上心,但凡有心多問一嘴,都不會在無數個機會裏頭也不回。

他只聽了幾句閑言碎語,又可着自己對心上人專情,只把這王妃随意放着,避而不見。那“私通”一事出來,他也只聽侍妾言語,既然查出證據,随後便任憑寧側妃做主了,他并不在意這些事。

門口有侍衛拍門:“王爺!王妃……柳書貞從柴房逃走了!”說罷那門不堪重負地往裏一敞,一大堆人湧進來,一看見柳書貞,就如見虎狼,紛紛要抓。

柳書貞這些年管家,不走人情,不徇私不收好處,積怨不少,所以樹倒猢狲散,破鼓萬人捶。

顧任言将牆上裝飾的佩劍一摔,震天巨響,扭頭道:“滾!全都滾!”

家丁們吓得連忙兵荒馬亂地退了出去,慌忙中地上掉了幾根打棍。柳書貞冷目而立。

“誰是疏桐?”他偏頭問,有個家仆上來回話,顧任言眉心狂跳,“去把那紙拿來。”

那人應了一聲,狂跑而去,不多時回來,手裏一張濕濕嗒嗒皺皺巴巴的紙。

寧側妃縮在一角,呼吸都不敢大聲。

柳書貞道:“不必看了。”

她的呼吸越來越重,四肢都像塞進了無數跳蚤般麻癢,口角黑血越來越多,掌下摔了軟劍,尖銳地笑了一聲,拿起那簪子,舉高了,往地上狠狠一砸――

簪子裂成千萬片,随之夢碎。

夢卷成了一片片飛絮,大霧依然聊聊地将柳書貞抱住,顧任言手中那張皺巴巴的書卷中升起一簇光,輕盈而亮,依然是賀書的模樣,飛了過來,變成一張大網,溫柔地裹住了她就要離去的魂魄。

梁陳變成了那張書卷,看到柳書貞擡起眼睛,看着這些形形色色的祝詞,像一張張鮮活的面孔,依然一笑,向少女的她道喜。

裏頭也有疏桐的一句,這小丫頭跟着柳書貞學過字,然而終究不精,只說:“姑娘要是遂願,我只陪着你。”

柳書貞閉了閉眼,說道:“對不住。”

我錯了,可并不是我的錯。

書卷裏探出一枝梅花,花間坐着個神仙妃子似的小人,她垂眸問:“若有一地,可許那姑娘回來相陪,只要你受些折磨,可願來?”

“我願,”柳書貞問,“何等折磨?”

“人死後本該為常鬼,入了那地,便介于回光返照之中,遷延數年,不生不死,并漸漸忘卻記憶。這是我師祖樸蘭亭借陣,許你們失願之人暫且了願,不過時間一到,就連魂魄也不剩了。三階天內沒有輪回――你可想清楚了?”

“好。”

随着這應答,這書頁落成一卷光,分為幾道流轉,都入了懷中,一片薄薄的玉鑒到了柳書貞手上,她翻開一看,上頭幾個大字:抱樸義學。

梁陳瞅見小字是:平修五年,冬迎,西嶺。

“見素抱樸……”她低聲道,又翻看方才落到懷中的幾卷書,忽然指尖一抖――那皆是她素日裏無聊、随手寫下的句子,成了冊,卷在一起。一字不少,甚至有當年聽李先生講學的筆記。

光很輕,那梅花伸出,載着亡魂和殘身一路前行,撥開了重重的霧。

原來真正走奈何天的路是這樣的。梁陳附在那書卷上想,像在雪山上走,像在一切人世間的煩惱事上走,像一腳踏在了萬丈紅塵。

薄霧中一扇門露了出來,雲纏霧飄,若有若無。抱樸義學四個篆體字是雪山的輪廓,兩側嶺上有細細的寒梅,血一樣。柳書貞渾身一顫,忽然聽到一聲呼喚。

“姑娘!”

她扭身而望,原來是疏桐也被那梅花上的小人帶了過來,正含着淚笑着對她招手。

她一來,柳書貞懷裏便多了一張賀信,疏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柳書貞低頭展開那信,和她新婚夜那一晚一模一樣,仿佛如夢。

“此處是何地?”柳書貞問那小人。

小人向她們一欠身:“此處是夢中夢裏境,無盡奈何天。”

缭繞的雲霧推着兩個不死不生的亡魂往前走:“請進。”

疏桐小心翼翼地扶着柳書貞,她略微垂眼,看了這小丫頭一眼,說道:“不恨我嗎?”

“姑娘,你說什麽呢?”她回,“你不問,我何曾想過恨?”

“你知道嗎……”

“什麽?”

“……”柳書貞受着一路花開的梅色,繞過離思湖,走向了西嶺,那兒的臺階下正有人來迎,已經歡欣雀躍地跳了起來,高高揮手。

疏桐猶豫了一下,也揮手起來,兩方就像兩只鬥豔的孔雀一樣對着擺了起來,越擺越快,撒歡似的。

柳書貞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這靜谧的湖光山色,高天厚地,遼長闊遠,白山黑水,黑白歷歷得人幾乎落淚。

她忽然搖頭,輕輕笑了笑,沒再說話,抱着一卷書,緩緩地和她的姑娘踱了過去。

你知道麽?我看錯人了。

那詩只合該給你們。他也配麽?

昨日仗劍出候門,今朝煮酒慰此身。

桑之落矣人已困――

柳暗花明若君歸。

作者有話說:

引用: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經桃夭》

柳暗花明又一村。陸游《游山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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