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不問 盤錯

第14章 三不問 盤錯

梁陳像喝了一口極涼的水,從夢裏醒來的那一刻,心髒還因為夢中已逝人而念念意難平,未解心冰。

柳書貞的留書還在床頭,那樸素的幾段賀詞,是她所得世界的全部善意。魂散之際,她所能留念的最後記憶,也只有幾面之緣陌生人毫無芥蒂的賀喜了吧。

梁陳突然開始好奇這義學裏是如何“了願”的。

能夠一只常鬼放棄記憶,放棄生死,放棄存在的付出麽?

正想着,忽的發現自己身上的荊棘都散了,皺縮得慘不忍睹的衣袖下只有更慘不忍睹的紫黑淤痕。

梁陳早年當過小叫花子,但那畢竟是早年――當朝皇帝梁晏因為和胞弟年齡差了兩紀,接回梁陳後基本就是把他當兒子嬌生慣養的,把他養的又白淨又矜貴,就像三十三層天疏蕩裏一朵不經風雨的和光同塵。

梁陳五歲以後就沒受過重傷,随便磕着碰着都是好大一件事,需要太醫院的高人們排着隊來問診下藥的,自然也養出了一身好皮子,如天如玉,全無一點瑕疵。

他雖然樂意四處亂闖,也學刀劍,但還是花架子多,為了能在各種蘇視倒黴的時候飛來一劍力挽狂瀾――好騙小姑娘。

這會兒被那渎神荊捆了一夜,就像受了什麽非人的虐待似的,小臂遍布勒痕,他驚得一路掀袖,直翻到肩膀又脫了衣服,可算是确定了――他全身沒一塊好皮!

梁陳一時被這慘狀驚了,呆了半天,身後咚的一聲悶響。

他才顫顫巍巍地想起來要找罪魁禍首興師問罪。然而心裏已經有點恍惚了。

于是恍惚地想:……賠錢還是賠人?

誰知一轉身,梁陳的魂差點直接從天靈蓋旋上第一階天――

血。

觸目驚心的血。

床榻已被染紅了一大半,鬼帝正背靠着他微微蜷縮起來,淩亂的長發沾血絲絲縷縷地在身上黏出了一張血網。

梁陳腦子裏萬道念頭剎那中斷,只覺得腦髓都凍住了,什麽“問罪”“賠人”都就地死去。伸手将明韞冰的肩頭掰過來,只見他額角血肉模糊,那內側牆上俨然一團血漬,顯然方才那聲響就是這麽磕的,而且在梁陳讀留書的時候,已經不知道多少回了。

幾縷發絲走在明韞冰臉上,像千年素瓷上的裂痕,一道道都驚心,裂開了叫人心止不住墜下去的黑。他額上那傷口一道灼眼金光一亮,顯出了一枚紋路十分複雜的玉玺章印。

那刻印是疊在一起的,像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隊拿着玺拿明韞冰腦門當紙蓋了個輪回,疊得根本看不清一個字。只能看到金濃得發紅,而赤金色的光死死地烙在明韞冰額上,像融化的太陽一般流下來,燙傷他。

他密如黑蝶的眼睫倦倦地垂着,随着梁陳的一扯,有氣無力地微微一扇。

不曾看他一眼。

血是哪兒的????

那印記的光芒細線一般爬下來,伸入明韞冰領口,梁陳六神無主地一翻,瞳孔狠狠地一縮。

那些光線明明像沒有實質,但卻蛛絲一般細,親親密密地勒在每一寸皮膚上,将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割出草葉一般淩亂的口子,又如有實質地賴在裏頭,互相牽連,互相拉扯,像有生命一樣,彼此交織,形成千雜萬錯的網,罩在這具精瘦蒼白的軀體上,将他殘忍地割出千萬刀。

這網格一拉一收,明韞冰就牙齒打戰,溢出一身鮮血,像永遠無法愈合。

血滲出來,把長發都打濕。

梁陳像一個離鄉背井多年的人,忽然目睹了故鄉的毀滅。

他一時無措,心慌意亂之下,攬住了鬼帝,讓他半靠着自己的膝蓋。

明韞冰碰到他,不知怎麽,顫抖不休的身體像略有緩和,低喘了一口氣。

鬼族的血比人的更冷,但會更多嗎。

誰又知道。

明韞冰的手指搭在梁陳衣袖上,掐出兩朵嫣紅的花,偏頭在他臂彎:“諸天……”聲音斷了,極痛之下拉扯地嘶啞,又瑟縮起來,雙眉和牙齒都在不堪忍受地輕動。

梁陳弄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又不敢動又聽不懂,只好傾耳,低聲問:“什麽?”

明韞冰卻回不了了,那些光芒利刃一樣往上剮,病毒般迅速傳播,穿過鎖骨爬上脖頸,冷汗浸得水光淋漓的蒼白皮膚逐漸被漫溢的血覆蓋,他像被關在一張惡毒的網裏,漸漸地任由滅頂之災淹沒。

焦躁轉眼要把梁陳扼殺,他試圖動了動那“血奴契”,全無動靜。

常人受難梁陳尚且無法視而不見,更何況是他。

一陣風掠過窗口,很輕的踏足聲。梁陳擡眸。

――為什麽有個更何況?又為什麽非得是他?

石火間,一線念頭穿過腦海,像長風終于吹開了十分沉重的紙鎮,于是千年前落筆的愛意一息便飄卷在了晴天裏。

一道蒼老而突兀的嗓音道:“諸天神佛印。”

床帳一動,冷梅的風掀開兩側,露出了大亮的天光。

一地的狼藉裏,有個穿煙灰色舊道袍的老者肅然而立。

這老者腰脊挺直,像永不會折腰,端正如松,臉上皺紋都如刀削斧砍,因蒼老而垂下的眼皮壓出了一雙瞪誰誰怕的三角眼,面相略兇,但胡須與袖沿皆幹淨如雪,就像一棵為細草遮風避雨的雪松一般,于是中奇異般帶出了點慈祥的氣度。

有一點笑意裝在那雙端肅的眼睛裏,矛盾又和諧。

梁陳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朦胧間有孩子哇的大哭聲一閃而過,并不真切,梁陳驀地一激靈,已猜出此人身份,脫口道:“樸蘭亭。”

老頭略微颔首:“有客自遠方來,恕無遠迎。”

梁陳自然一百萬個警惕,何況徐曉曉的魂魄大概率是被此人取走,誰知道他會不會以此要挾什麽,便說:“不敢。”

他掌心流光緩緩聚集,漸漸成長劍模樣,卻聽樸蘭亭先一步道:“吾無惡意,不須刀兵相見。”

梁陳眼中一閃,發現這老者身上的氣是他從未見過的純淨,像雪山上的一層霧,然而又仿佛染了點很淡的胭脂色,不知是什麽意思。

但肯定不是人。

他未放下戒心,蹙眉間剎那光已經四溢而去,凝結成形八爪魚一般淩空對着樸蘭亭,好像一句不對,就把他五花大綁再絞個碎。

“……”梁陳一愣,才發現自己竟然照抄了渎神的模樣,那光化成的荊棘與明韞冰的渎神一模一樣,只是像從泥潭裏撈上來沖幹淨了,變得有如神木。

樸蘭亭的衣袂飄了起來,幾乎融入雪裏,他開口道:“鬼帝沉于離思湖百年,神魂迫散在三階天,杳然無蹤,肉身受三十三層天平勞兩刑,其中平刑又叫諸天神佛印。”

“百年前吾于人間游歷,在流渡遇見鬼帝幻影,彼時他便是這形貌,兩刑之痛,水浸可微緩,吾将這具軀殼沉在湖下,不想漸漸五十丈冰封,荊棘刺出,随後離思成了三層。”

“流渡……”

那是梁陳的故鄉。

“正是。”

梁陳其實知道。

許多平時裏不幹人事、為非作歹的惡徒,常常會有飛來橫禍,或摔斷了腿,或頭上長個瘤子,或是一直偏頭痛,這叫天誡,是上天給人的懲戒,對人輕,對鬼重。

一般都是一些小神去布誡,或在夢中,或在照水時,忽然渾身一激靈,恍惚間神明已歷數了罪,回去便會頭昏腦脹――但神隕時期以後,再也沒有這種東西了。

神都沒了,怎麽誡,誰來誡?

自然鬼帝是惡貫滿盈,但所有天誡裏最重的也不過是天打雷劈,紫雷轟頂,神魂俱滅――怎麽會有個諸天神佛印?再者神明一早隕滅了,又從哪來的諸天神佛?

梁陳腦子裏有些混亂,又想到,鬼帝的幻影若是百年前被樸蘭亭撿到帶回了十疊雲山,沉于湖底,當時的他就身受這種天誡,他的魂魄不在這裏早就不止幾年了。

再者,即使明韞冰是一場從千年前拖到現在未盡的懲戒,那麽他又是為什麽受了這聽都沒聽過的兩刑?

他為禍人間,不是已經有勾陳上宮以凜鐵冽釘封死靈竅,在抱魔柱上身死魂滅了麽?

但其實他不僅沒死,并且更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兩刑加身,更有什麽大罪,又何至于此?

梁陳一瞬間想罷,蹙眉問:“為何我一碰那渎……那荊棘,離思湖就塌了?”

樸蘭亭靜了一會兒。

在梁陳預感不佳的心思裏他開口說:“吾于此處千年,靜候一人。”

梁陳眉心一抖,就看見這形貌很有風骨的老頭膝蓋一彎,就地行了個磕頭大禮,道:“上神。”

梁陳差點跳起來,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讓自己沒有彈下去跟他對拜――主要是明韞冰的手還搭在他身上。

“樸老先生,”梁陳納悶且心累,“雖然我也有點懷疑自己不是人,但我肯定也不是神――神隕以後三階天中不存神道……您能請起嗎?這樣說話,本王委實害怕。”

好像下一秒就要擡上一個豬頭來祭一祭了。

樸蘭亭沒動,然後那荊棘就把他扶起來,強行在已成廢墟的小榻上扒拉出了一個位置,又按他坐下,還把歪在一堆廢物裏的茶盞弄出來,眨了兩下眼睛,又把一個裝着隔夜塵的缺口漏水杯遞到他眼前。

“………………”樸蘭亭好像這才注意到這滿屋子好像龍卷風刮過的大造化。

一瞬間他眼中好像閃過一系列滔滔不絕的訓話,然而又拼命按捺住了嘴。

梁陳先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你看這位鬼帝現在這樣,怎麽辦?上藥嗎?還是丢湖裏再泡一泡?”

聽到“丢湖裏”時明韞冰應聲擡睫,好像是瞪了他一眼。

梁陳一吓,心想這還有反應的……又不知道怎麽想的,遂摸了摸黏在明韞冰額頭上淩亂的發。

誰知他一碰,那神佛印的刀傷就停住了,止在了脖頸上。

梁陳“嗯”了一聲,往下摸去,那傷口一路兵敗如山倒,退到鎖骨,就像已經對臭不要臉的讓步到一種極限,再也不肯退了――他自己倒是摸了一手血。

他摸了半天,才注意到明韞冰和樸蘭亭的眼神,頓時縮手道:“我沒怎麽啊!”

沒怎麽你臉紅個屁。

明韞冰從昨晚起就像觸發了什麽……看梁陳的眼神一直就像老虎看羊羔,老鷹饞雞崽,梁陳這會兒還覺得自己脖子後邊刺痛,好像被人啃了幾個牙印似的。

可惜那地方他自己看不到,只能當暗虧吞了。

這會兒好像是摸出了什麽,梁陳被此人的眼神看得渾身都不對勁,眼睛和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他一縮手那刀傷又反撲上去,于是又只好按上去,打着一種“醫者仁心”的招牌拼命地若無其事地占便宜。

樸蘭亭抽了抽嘴角,只當做自己瞎了。

他頓了頓,說:“如今只能待它暫時消退,但此後會越來越頻繁,至多百日,軀體便會淩遲潰散。浸水本就是暫緩痛楚,現在也沒用了,離思湖中的冰陣是當年鬼帝真魂所施,用以騙過天道,暫躲最後一刀。上神破了他的陣,這種障眼法一次靈二次不靈。三階天裏,他是沒有地方能躲過兩刑的。”

不能的話,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梁陳的想法好像寫在臉上,樸蘭亭回道:“正是。”

“找回魂魄有用麽?”

“當時吾遇鬼帝,其真魂就在側,如若有用,他何不自己回來,反而遠走。”

他又道:“上神,吾領尊命,在此收集殘卷,如今您已歸來,吾功德圓滿。原想長留此境,但聖女将偶人混入義學,陰陽之序已經毀壞大半,大廈将傾,獨木難支。請上神收令。”

梁陳聽了皺眉想:“阿彌陀佛,什麽意思?”

好歹聽到了聖女等字眼,便使用他那癱瘓了一大半的腦子開始艱難地琢磨起來。

大約這老頭以為天賦異禀又英俊無比的他自己是只滄海遺珠的神明――認錯了,他肯定不是。他祖上三代都是耕地的,大哥二哥倒比較猛,一個亂世裏起事枭雄,一個日夜為國事操勞,其實他們倒更像神明。

大概因為血緣近,認錯也不足為奇。

而聖女通過太虛陣走捷徑把匪徒送入義學,原本梁陳以為是為了圍殺明韞冰,但既然這地方因為她的橫插一腳陰陽失序,就要毀滅,那麽也許是一石二鳥。

但樸蘭亭又說義學裏有偶人?難道這地方也有“愛而不得”的事?偶人破碎可以召開太虛門送活人直入奈何天第一重,不用收到正式的玉鑒,但聖女卻又可以把義學裏那些半生半死的常鬼變成偶人?她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還有他口中的號令,誰發的什麽號令?為什麽而號令?轉世來生全都是诓人,人死為常鬼,要麽找人替死要麽若幹年後消散,梁陳命這麽小,又那麽愛到處跑,才沒那個癡纏一千年的心魂為了什麽到處灑號令。

放長線的時候随便随意,收勾的時候就真是費力又費心。世上之事,鮮克有終,而梁陳不喜歡有始無終,所以常常連“開始”也不會有。

圖什麽啊?閑麽。

但梁陳很會裝鬼,轉眼想完,擺樣子說:“不如你先告訴我,這義學是如何令你‘功德圓滿’的,我聽了滿意,你再交令。”

“依上神口谕,義學只收未了願之人,以泣血文書為指引,凝梅小靈請來,各人在此聽學将養,以完結心願。吾以陣法将常人回光返照之時拉長數年,帶入此境。”

“每座齋書臺中有一枝凝梅,此花以人專注沉思之情為養料,人了願,凝梅便長成顯形,收書墨之喜樂,落于地面。吾收于山外山,以身滋養不敗,已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株。”

這就剛好對應了梁陳在每座齋書臺中看得見但摸不着的那些靈氣了。

梁陳:“聽學?将養?”

“并無害人之心,上神可親自細看。”

梁陳正中下懷,點頭道:“不急,再者我一個丫頭的魂魄在這裏不見了,找到了再收你不遲――號令一收,你怕是也形魂不存了吧。”

樸蘭亭應道:“悉聽遵命。”

難道徐曉曉的魂魄與他無關嗎?梁陳心下又疑問,恰好這時明韞冰手指一松,額角的那個諸天神佛印煙霧般不見了。

好像是緩和了。

他連忙低頭檢查,果然那種惡毒的傷口都不見了,皮膚上竟然不留疤痕,只有腥味很重的血,接着不期然聽到明韞冰低聲嘲諷地說了一句“賜幸”,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瞬間梁陳明明知道這是個空殼,心還是重重地一跳。

明韞冰的眼眸蛇瞳一般縮成了兩根細針,叫人渾身發冷。

“上神……”他把玩這個稱呼,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又幾乎是有點咄咄逼人地問,“你是哪位上神?”

梁陳莫名不爽――不是你抱我一夜的時候了?想完,又看向樸蘭亭。

這位老先生以梁陳是“上神”為前提,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要真是連他具體“尊號”也不知道,就很說不過去了。

梁陳便順着話音問:“好罷,那麽,請問,我是哪位上神?”

老頭果然知道,看他一眼,慢慢開口。

“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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