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三不問 璧沉

第16章 三不問 璧沉

毒個鬼。

有些人還沒進門就把別人家裏吃個底朝天了,還在這跟主人拐彎抹角裝純潔,真的是不要臉至極。

梁陳大步過去踹蘇視一腳:“大早上的你上來幹什麽?你煩不煩?”

“斯文。”蘇視搖了搖扇子,和藹地回道:“再說現在都已經巳時了,早你個小金魚。――我跟你說個事兒,跟我一起住那老頭兒,哦,就是混在我們後面摸進來的,姓樸,他不見了。”

“什麽叫不見了?”

“不見了就是不見了。昨晚一起睡,我說睡地請他睡床,他非不要,結果只好都打地鋪,睡的我腰酸背痛,一早就沒見人……行了別笑了,你有病吧。”

梁陳慢悠悠地道:“蘇學士真是好智慧,在下佩服不已。”

“…………”蘇視怒目而視。

這時樸蘭亭起身道:“并非失蹤,凡入義學,卯時起,去見素京開始一天的修學,每日都要撿些星沙,晚間還與不黯星。他或許是已經去了。”

幾人都沒太大聽懂,但梁陳原本就要去看看,于是都出小樓,才出門,輕煙一晃,那拇指大的守靈變作常人模樣,檀口丹唇,清雅如蓮,竟是柳書貞的模樣。

“她……不是不能出這樓嗎?”梁陳才從她的夢中走出,不由地心裏一軟,又微驚。

柳書貞疏淡一笑,走到最前方,熟練地撥動魯班座上的拉杆,雲梯一折,又領着樸蘭亭一行人走上前去。到了中轉臺,則又上前領路。

樸蘭亭道:“路上可以走,到不了岸。”

這時半道上已經有些弟子跟了過來,或許是都有疑問同樸蘭亭說,将他衆星拱月般圍着,梁陳和蘇視落在後頭。

明韞冰留在辛醜十一裏,沒有跟來,但梁陳能通過“血契”的聯系知道他現在正安靜。

他看着漸漸近前的大樓,那牆壁清透如水,但分明看不清楚裏頭的樣子,口中問:“你信那老頭說的話?什麽降真,什麽喜樂。”

蘇視:“為什麽不信,你覺得你是人嗎?”

梁陳春風拂面:“我覺得我想殺人。”

“信不信的,你問我有意思嗎?”蘇視悠哉游哉搖那扇子,“信又怎樣,不信又怎樣?妨礙什麽?改變什麽?三階天又不明兒毀滅,就算你是神,憑什麽就輪到你去獻命纾難?再說大家現在可樂呵了,哪來那麽多糟心事給你操心。”

“我倒覺得有件事很有意思。”

“什麽?”

“上古時期那點事無可考,但我嘛博觀而約取,略知一二,”蘇視煞有其事,“鬼帝說是死了,但其實卻沒死,還跟當時的領神勾陳上宮有過詭異的緋聞。現在有個老頭又跳出來說他為了降真的號令大費周章,就為了給天生缺情脈的鬼帝補心,你看這……”

梁陳眉頭一皺。

蘇視:“我怎麽覺得這個鬼帝,有點萬人迷啊。”

“………………”

蘇視:“老被人一見鐘情……”

“你不要胡說好嗎?!”梁陳不負衆望地炸了,一巴掌把滿嘴扯淡的蘇視拍進了見素京。

那梯子下腳處也有個略站人的平臺,柳書貞一上去,果真身影便慢慢煙滅,化成淡霧照原路逸散回去,她只剩半邊身子時,梁陳掠過她,對她笑了一下。

守靈的半邊眼睛裏露出一點驚訝,梁陳随即被一口氣噴了一肩:“梁遠情我求你別在那發靓了行不行?”

他眼角隐隐抽動,略微颔首,一轉身又要找損友大罵三百回合。

守靈缭缭繞繞地回到了卡在山脊的齋書臺,立在畫軸前,看到鬼帝一手支頤,一手拿着一本才從書架上拿出來的殘卷,翻了一頁。

那是柳書貞沒有帶走的劄記,記的是些閨閣趣事,細讀也頗有味。

守靈上前三步,而後雙手交疊額頭一磕,蝶落萍水似的跪下去,長發落在地板上。

“我主。”

鬼帝在骨墟裏生出後,只一年便殺出名堂,此後萬鬼入寒蜮認了主,在鬼帝加冕大典時,各自剖心送出權柄,落于眼中。于是他有一種特殊的帝令,只要對視,鬼族無不戰栗而臣服。

守靈,自然也是鬼。

“我走的累了,”明韞冰發梢微動,風便似乎聽他命令似的翻過一頁。他眉眼寧靜,然而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令人不安。聲音更是如同一把厲冰,不動聲色地沿着臉刮過去,又冷又痛,“各處都去過,是不願落下一個該死的。不過一時犯蠢,不曾想到要把自己拆成兩個來消磨罷了。”

他身上原本穿着十疊雲山的素淨白衣,此時領口卻好像翻倒了一瓶墨汁,極深的黑從領子縫邊處往下漫染,如同壓城黑雲,剎那就将晴光萬裏吞噬殆盡。

聲音也仿若驚雷聲動:“――你們就以為我死了?”

音落一刻,他像一枝墨池裏擇出來的素荷,腕與脖頸都愈發鮮明地白。

“不敢。”守靈将身子蜷縮得如同刺猬。

用這姑娘的身子如此,看着非常煩人,明韞冰掀起眼皮,冷冷地過了一眼,彈指一揮,皮囊的素雅如煙而逝,露出守靈最初的模樣來――一只貌不驚人的常鬼。

他瑟瑟道:“各處陣腳已畫就,只缺陣眼祭器,我等許久尋覓,只見一星半點而已,主上恕罪。”

明韞冰略微側臉。

一縷黑煙從守靈肩上飄出,落在明韞冰半合的掌中,成了半張薄紙。

這紙寫的什麽,看都看不清楚,只從微微逸光的表面可知,并非凡物。但就是這巴掌大的一點,也可見蜘蛛網似的裂痕遍布,只是用鬼氣略做拼接。

明韞冰手指一松,紙張就散了,又回到守靈身上。

他靜思片刻,想定什麽,複問:“湖中有何物?”

那離思湖十分闊大,山外山之下,距離極高,冰塊四布,遠看風平浪靜,然而從鬼帝的眼中看去,湖中央卻有一大團模糊不清的東西,上抵山外山,下臨湖心冷石,像畫毀了的巨獸。

守靈道:“一只靈獸。”

“您沉于湖底不過幾年,這只雪豹便回到山中,立于湖中,盤踞不去。樸蘭亭趁火打劫取了它的魂魄,此後它身形愈發虛弱,漸漸像已沉入第二重,看不見了。但偏偏還需要喂養,否則就吵鬧不休,他們每十日就會乘舟去送食。”

明韞冰眼尾輕輕一動:“吃什麽?”

“呃……”守靈冒汗道,“……吃辣椒。”

“不吃,滾。”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梁陳擋開手拿一把蘑菇串串的蘇視,拒絕了他的熱烈分享。

原來見素京,并不見素。

裏頭街道縱橫交錯,人來人往,頗有一番人間景象。一圈碧霄般的樓閣環形繞着,其上人來人往,就都是白衣的義學學子了。

京中各種樓宇屋舍,就像從人間繁華偷來的一隅,往來之人也都是尋常衣着,賣什麽的都有,吆喝交談,不絕于耳。所謂的一醉閣,就在最寬的一條街道上的中間,極高極大,裏頭人頭絡繹不絕,隔了老遠就香飄十裏,叫人口水直流。

梁陳在外頭被雪山糊了一臉,又進齋書臺被鬼帝捆了一夜,好歹看見了十條街的正常人,簡直感激涕零。沒想到這種纖塵不染的地方還有這麽接地氣的內核。

他仰頭看去,“天”上有一方星圖。

不黯星。

這星不同于太陽,映下來的光都好像螢火蟲似的星星點點,又像一把流沙,淅淅瀝瀝地落在各處。梁陳發梢肩頭上都有,伸手一碰,毫無感覺,這些星點轉眼倒是自己不見了。

四周義學的石壁據說是一種叫做“溫冰”的東西砌成,不黯星的光流下來,落到溫冰裏,會被盛住,作為光源,也蓄為星沙,據說只要專心,就可以打開溫冰,取出星沙。

梁陳在石橋上看了半天,手邊的一塊磚就光華一閃,緩緩地浮出一個“取”字。他伸手一碰,手指直接穿透了那石壁,從清透的磚裏抓了一小撮晶亮的細沙。

他一松手,沙就落入水面,星入銀河一般,泛出一連串的細光。

這天星落時,将所得的星沙灑在水裏,就能還給不黯星,池上會開出一種樊花。據說一旦開滿了池子,西嶺就會散學十日,樸蘭亭會借陽春十日,把外頭的冰雪換天,大家游玩,稱為春社日。

不過樊花種類奇多,很難開齊,春社日總也攢不來,但樸蘭亭有時會假裝不知,說得圓滿。于是基本是每年一回,照請不誤。

梁陳走下石橋,道:“這裏和上一階天有差嗎?我看倒更好。”

蘇視無比贊同:“你看我有想回去的意思嗎?”

此人心思比較歪,跟梁陳走了一會兒,又天馬行空地想道:“這兒有好幾個大美人,不如咱們一人娶一個,在這裏安家算了。”

梁陳:“偶人。老皮。徐曉曉。”

蘇視:“徐曉曉?誰啊。”

“誰叫我呢!”一聲應答,兩人轉過去,就看到少女紮了個頭巾,一身紅色羅裙,立在個攤位邊,旁邊還有昨天看到的那幾個學生,都換了常服,有兩個還背着籮筐,筐裏裝滿了火紅火紅的辣椒。

“原來是你們啊。”徐曉曉一揮手,梁陳眼睛就一痛,要被閃瞎了。

他定睛一看,這小姑娘手裏一把光彩奪目的石頭,值錢不知道,亮的人眼睛疼。還是那麽品味差。

再一看,那攤位上一片流光爍金,哪個不是這種閃瞎狗眼的火彩石?

梁陳一陣無言,又看一眼他們背着的辣椒,不得其解,問道:“這是要拿來一邊看書一邊嚼嗎?”

“那還睡得着嗎?”先前那個酒窩少年回道。

“蕭師兄又開玩笑,小心師祖罰你喊雪,”單眼皮少年卿晨笑道。

方臉師兄――周易道:“梁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們是去祭山神的。”

蘇視瞅了一眼:“拿辣椒祭啊?這山神祖籍該不會是巴蜀的吧?

梁陳笑道:“也許我們一道兒?正無聊呢。”

“這有什麽不行的,”蕭林廣眼珠一轉,“不過梁公子不是要來我們義學嘛?卿晨昨兒回去一說,我們好多小姑娘都開始争奪你周圍的書室了,今天師祖卻只字不提,她們好傷心。”

梁陳對這“師祖”沒什麽好感,心裏戳小人,臉上微笑:“有緣千裏自相見,有什麽可傷心的。你們不是祭山神嗎?怎麽祭?為什麽祭?不祭會有害麽?哎,你們這地方,還有山神?”

“你好多話哦,”徐曉曉眨巴眨巴眼睛,“而且還是我們從來沒想過的話。”

“我們只知道每十日要去一次,哪知道為什麽,不為什麽。”蕭林廣道:“就跟餓了要吃飯一樣,你非要問為什麽餓了要吃飯?我只能說,因為餓了。”

“………………”梁陳掐了一把辣椒花,心裏慈祥地翻了個白眼,“……這辣子還挺紅的。”

“那師兄你們一起去吧,”卿晨道,“我跟曉曉還得去幫樸兄想辦法呢。”

這時蘇視湊過來:“什麽辦法?那位樸兄是不是昨晚跟我一道兒睡的那位?諸位有所不知,他是我的結拜兄弟,兄弟有難,我怎能袖手旁觀!”

徐曉曉:“呃……”

卿晨:“正是,蘇學士。你是真不知道啊……這位樸兄,真是倒了大黴了。”

東嶺,抱樸義學正門。

這地方不愧一句鐘靈毓秀,雪嶺上寒梅,點點如胭。

老皮撐着一身病骨,走了過來。

他雙手皲裂,也沒有換上那幹淨衣衫,仍然是穿着在小酒鋪裏那一身破爛衣服,污垢堆的像經年未洗,已經長在了身上,洗也洗不掉了。

天清地白,他像一滴白紙上污點,緩緩地往前蹭。

昨夜沒有睡着,和蘇大人互相謙讓了幾回,他嘴笨,最後合衣縮在角落,看着蘇大人一展衣袖,白鶴合翅般,潇灑落拓地睡下了。

夜裏想了幾回,也不管什麽宵禁,終于是爬了出來,揣着懷裏的幾卷紙,在那錯綜複雜的梯子上胡亂摸索,費了很大功夫,出了西嶺。

他知道這地方是一場夢,不堪沉迷。

那如煙如霧的正門感應到有人靠近,變幻了幾種模樣,複又無動于衷。老皮被撲了一臉清氣,覺得肺腑裏在人世裏吸的濁氣像一瞬間少了許多,又像老寒鴉入了新巢,頗為不适。

他摟緊了自己的臂膀,轉過身,一步步地沿着這條正路,重新朝西嶺走去。

一步。

“兒啊,整日混着算什麽?你好歹娶親吧,林娘的女兒已說定了,定下來,好好過日子。”

一步。

“別淌眼抹淚的了,人死了,趕緊借錢把母子都葬了是正經,這麽癱在屋裏,也難看啊。別發愣了,有什麽用?我的兒啊,別哭了……這也是你的命。”

又一步。

“這老木匠家的兒子忒狼心狗肺,他老娘光顧他墜井死了,他一滴眼淚都不掉,不聲不響就把人埋了,連聲哭都沒有,有這麽當兒子的嗎?也是真沒出息,娘那麽大年紀了,還得顫着腳給他淘米煮飯!要不是這樣,能出事嗎?這人成天弄筆,怎麽也不見他拿點東西出來賣?”

白山黑水消失了,他從野墳地裏回身,告別所有的親人,走回城裏。城門已閉,那一夜吹了整夜的凄厲北風,凍的人成了雕塑,以為會死,可沒有,活蹦亂跳的很,依然回到了那橋下的爛屋子裏。

木匠的屋子裏到處是木屑、木料、木榫,進門就是塵埃漫天。

他拿出一塊撿到的板材,擱在車床上,裁畫墨線,量定尺寸,一前一後地鋸了起來,咯吱咯吱的鋸木頭聲裏,木屑落在臉上深深、深深的溝壑裏。

如同傷口裏的鹽水。

作者有話說:

追更的讀者我看到你啦,謝謝哦。更新真的是龜速,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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